「草民參見大王陛下、公主殿下。」夏侯儀等拍拍衣袍,略加整理裝束,以江湖禮節朝西夏王躬身下拜。

西夏王信手一擺示意眾人免禮,豪氣模樣半點不似個把時辰前險遭謀害的一國之主,幾句客套過後,西夏王眼帶興味地朝夏侯儀道:「……你就是夏侯儀麼?當初我還有點懷疑盈鳳的話,如今親眼得見,寡人再無懷疑,你果然是個非凡出眾的少年英豪。」

夏侯儀正待謙謝,西夏王看都不看地上屍塊一眼,呵呵笑道:「不只如此,你還挺身護衛寡人和公主,親手格斃叛黨赫蘭鐵罕,寡人十分賞識你。」夏侯儀一愕,正為西夏王彷彿嘉獎西夏子民般的熱情疑惑,西夏王續道:「就憑你立下的大功,寡人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在寡人之力所及之內,你要勳位官爵、封邑華府,寡人都可以答應。」

西夏王說得興高采烈,夏侯儀僅是微微一笑,抱拳謙謝:「……謝大王恩賞。草民父母為赫蘭鐵罕這奸賊所害,今日得報此仇,已是心滿意足,草民只有一個小小請求,請大王撤了赫蘭鐵罕對我等一干人下的追緝令,讓我們從此能在大夏境內來去自如。」

西夏王一撫頦下短鬚,道:「此乃蠅頭小事,不值一提。怎麼,夏侯儀,你不要寡人的恩賞麼?既是如此……」見夏侯儀辭謝封賞,西夏王話鋒一轉,仍是一派招攬:「看在你的勇氣才略上,寡人拜你為將,從此為我大夏國效力……」西夏王微一沉吟,居然許以重要職位:「若你有意的話,不妨就代替赫蘭鐵罕,接任鐵衛軍統領之職,永護我大夏邊境安寧,你以為如何?」

銀川公主在一旁盈盈笑道:「是啊,夏侯公子,鐵衛軍統領可是我大夏各將求之不得的要職呢,父王難得如此慷慨恩賞,你就答應吧。」

天外飛來虎印兵權,夏侯儀聞言一陣尷尬,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令西夏王這般欣賞。面對西夏王父女倆盛情,少年終究還是露出歉容:「……多謝大王好意,恕夏侯儀無福無才拜受。這鐵衛軍統領一職,還請大王另請高明。」

「夏侯公子?」萬萬沒料到夏侯儀竟一口回絕,李盈鳳訝然出聲,西夏王亦是臉色一暗,笑意全消:「……怎麼,夏侯儀,你是嫌棄我大夏國小地狹,不值得投效麼?」

夏侯儀忙一躬身:「大王明鑒,夏侯儀絕無此意。只是……」夏侯儀望了封鈴笙等人一眼,續道:「只是草民尚有許多事情未了,為陛下效命之事,需得留待……來日再說。」語畢低頭,夏侯儀暗自希望西夏王沒瞧出他此刻所說卻是違心之言。

興許西夏王真是毫無所覺,他僅是撫鬚哈哈一笑,豪氣道:「好!這句話我李元昊記住了,待你諸事皆了,就到興慶來見寡人,大夏隨時歡迎如你這般的能人。至於你今日謙辭不收的恩賞,留待那時一併再說!」

眼前之人有恩必報、俐落果決,江湖中血性漢子也不過如此,夏侯儀一聽,不禁心折:「大王英明,夏侯儀感激不盡!」

李元昊不再多話,轉頭便招呼女兒離去:「盈鳳,咱們這就走吧。回興慶之前,還得去一趟肅州收拾殘局才行。」銀川公主瞧向夏侯儀一眼,猶豫道:「父王,女兒……女兒有些話,想單獨對夏侯公子說。」西夏王微一頷首,轉身邁步就走,不再多看佛窟內眾人一眼:「那寡人先到外頭等著,你們可別說太久。」

「多謝父王。」

見公主有事相商,夏侯儀央請眾人於洞外稍後,封鈴笙等點頭應允,魚貫出了洞窟,慕容璇璣斜瞥銀川公主一眼,亦怏怏離去。

佛窟內僅剩兩人,夏侯儀尚未吱聲,銀川公主已開門見山再度相問:「夏侯公子,你真不願任我大夏的官職?」

夏侯儀搖了搖頭,正色道:「殿下,我對這問題的回答,與適才對陛下所說並無二致。」

見他拒意甚堅,銀川公主嘆了口氣,一對丹鳳眼掩不住惋惜:「……我明白了。人各有志,此刻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罷……那麼……」銀川公主往懷裡一探手,再伸出時掌心躺了個精繡鳳紋的錦囊:「至少,把這個收下,好麼……」

夏侯儀定睛一瞧,那錦囊選用質地甚好的紅色錦緞製成,甚是華貴,正面以金絲繡著鳳凰圖紋,背面則是兩句西夏文,不知何意。公主自囊中倒出一塊瑩白通透的石子,約莫半只手掌大小,狀如鵝卵,乍看隱泛柔亮白光,然公主纖指一撥,白石滾動間竟泛出淡淡藍暈,顯非俗物,夏侯儀訝然道:「這石子是……」

銀川公主甜甜一笑,笑容中卻帶著些許落寞:「夏侯公子,此番一別怕是要許久才能見面了,我想送一樣東西與你留念,可隨身帶著的就只有這塊玉石了。」一雙粉嫩手掌將白石闔在其中輕輕摩挲,瑩瑩光芒帶著藍暈自指縫間漏出,將手指也映得青白,銀川公主臉色忽地有些靦腆:「這白石子能在夜裡發出明月般柔和的光,如此特異之物,對你來說應是有些用處罷。」

夏侯儀見公主殷切盼著自己收下,亦不忍拒絕,當即道:「殿下一番好意,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總有種預感,此刻一別,再見難如登天。

銀川公主怔怔瞧著他謹慎地將錦囊收入懷中,不禁想著……

如若她明說此物產自天山,名為輝月魂石,是大臣們為慶賀她十歲生辰所獻上的珍異玉石;如若她明說自己一見即愛不釋手,平素貼身攜帶向不離身,此番相贈是想他睹物思人……他可會有一絲動容?

銀川公主輕嘆一聲,細如微風。

她將在清冷的月明之夜,騎著銀馬直赴山崗頂,對著幽藍的夜空吹上一段低沉悠長的曲子。不知天都山落下的風是否會笑她痴傻?是否會帶走她胸中隱約的刺痛?興許只有淡淡的月光會溫柔地撫慰她罷……

她會帶回一葉夜露,封存於羊白玉瓶之中。待一名金髮少年到來,再尋個繁星之夜,灑向倒映星光的水池內。

「……公主?」

銀川公主定了定神,將遠放的心緒收回:「時刻晚了,別的我就不多說,只希望……只希望在你解決諸事之後,父王與我能早日在興慶見到你。」

藏住道別的惆悵,銀川公主留下淺淺的微笑便轉身離去。夏侯儀探手入懷,雖隔著錦囊,輝月魂石仍觸之生溫,隱隱有股淡香透上鼻端。望著逐漸在通道陰影中隱去身形的銀川公主,少年一時無言,僅能暗自道歉:『……只怕我要辜負公主的這番心意了。』

待夏侯儀出到窟外,西夏王父女已驅車遠去,僅餘視野遠方翻飛滾動的黃塵。夏侯儀等人見天色不早,便也上馬離去。

在千佛洞完全消失於視野之前,夏侯儀輕勒韁繩,在茫茫塵沙中回望。橘澄夕陽自身後傾出刺目的絳紅,佛窟的塔樓在餘暉下一派肅穆,金黃的山壁在塵沙中逐漸隱去,棕褐屋簷動人心魄的血色,卻在夏侯儀心頭縈繞久久。

 

一干人回到沙州時,夜色已完全降下,一頓安靜的晚飯之後,即各自就寢。

是夜,夏侯儀輾轉難眠,腦海不斷閃過兒時的記憶、故鄉的景象、親人的微笑及仇敵的可憎面目,末了卻是晚霞中血紅一片的莫高窟塔樓。

在炕上翻覆許久仍毫無睡意,夏侯儀索性起身。抬手一推木窗,屋外僅有不停息的風吹,無雲的天空弦月高懸,洩了一地清冷。深吸幾口夜裡涼冷的空氣,他轉身撈件長衣,將紫金劍繫上腰,帶壺酒信步出了客棧。

街道巷弄毫無人跡,亦聽不見巡夜的梆子聲與狗吠,靜悄悄地只有他行走的腳步聲及細細的呼吸,夜風穿透樓屋間斷刮來,披在肩上的長衣獵獵飛顫。於兩側樓屋櫛次鱗比的滴水簷下穿梭,自上空篩落的月光明明滅滅閃過夏侯儀眉目,他帶著自己朦朧的影子一路疾行。

越過砂嘴小巷,甘陀寺已然在望。

沒有白日的梵唄誦唱,闇夜裡的佛寺沉睡在天幕之下,沉肅而莊嚴。寺前黃泥地一片空曠,時有薄薄砂霧飄過,打著旋兒望幾里外的城牆捲去。

錚地一聲,少年拔劍出鞘,紫金劍鋒芒迸閃,映得他俊臉蒼青。倒轉劍柄朝泥地一插,夏侯儀解下腰間酒壺,衣襬拉開雙膝一曲,直挺挺跪落劍前。

白晝的高溫入夜後火速褪去,在寒涼的夜露中,他呼了口白霧,神色凝穆地彎下腰,向釘立地上的紫金劍叩頭。

咚。

咚。

咚……

夏侯儀以額觸地良久方才抬頭,黃泥沾上他額際玉飾及褲管,雙掌亦感寒凍,他毫不在意,僅是挺直了身,輕輕啟口:「爹、娘、老丈,阿儀已為你們報仇了……你們在天之靈,可知曉麼……」

字句化作蒼白的呼喚,回應他的,只有搖動樹葉的颯颯冷風。

他默默起身,拔開酒壺塞子,手腕一傾,酒便灑了一地。酒液帶著塵泥潑濺開來,濃重夜色下泥地竟似泣淚。夏侯儀拔起紫金劍遙指東南,捏個劍訣,腳下一錯,就著月光揮起了老丈傳授的劍式……

舞動的劍刃銀華流淌,揚起的沙塵旋纏於他忽動忽靜的腳步,夏侯儀眼神專注,彷彿師傅教授徒弟般,一招一式甚是緩慢,卻毫無停滯。

嗤。

嗤。

嗤。

劍鋒遊走冷風與重露之間,空蕩蕩黃泥地上,白影衣袍翻動,青紫色的寒光間斷映閃,隨他舉劍揮劍,將落下的月光化作無聲的祭奠直送上天。

一套劍招走罷,夜風竟也隨之弱了……

夏侯儀迴劍收式,手指撫過光滑劍脊,露出寬慰卻悲傷的微笑。

血仇已了,今後將何去何從?

望向空中那彎藍白弦月,他想起長伴左右,素髮紅瞳的淒冷劍使。

 

※ ※ ※ ※ ※ 

 

翌晨,眾人喝罷早粥,便再商討起該往何處查訪。

封鈴笙舉筷挾了片筍干,思索道:「儀弟,我以為探訪前世之事,還是與樓蘭的傳說脫不了干係,咱們不妨從甘州的恆古坊入手。」

夏侯儀沉吟道:「封姊姊說的是店主所提的盜墓賊罷,只是得尋著那諸幻神鏡,店主才願意引見。但……說也奇怪,在這沙州似乎有神鏡的線索,可惜那些人始終不願說得清楚些,咱們可無從找起。」

封鈴笙放下木筷,嫣然一笑:「無妨,師兄們邀我往肅州一聚,姊姊便是要趁此機會向二師兄問個明白。我二師兄他呀,還真沒什法寶是他不識得的,沙州這兒尋不著蛛絲馬跡,咱們換個方式來找罷。況且,要幫相桓子前輩除去妖龍的法寶也還沒著落,正好一併向二師兄請教。」

夏侯儀頷首,一行人便決定轉往肅州一趟。古倫德再度與莫高窟的密洞傳言擦身而過,不免扼腕,然較諸探訪夏侯儀前世與樓蘭之事,也只得放棄了。

趕了兩天路程,眾人終於到達肅州地界。遠望肅州全城,天空少去巍峨的鐵衛軍石塔,曾經以此為根據地的赫蘭鐵罕亦早已伏誅,再度來到肅州,沒有前次的復仇心切,夏侯儀卻多了觸景傷情的悵然。眾人皆知夏侯儀心事,也盡聊些輕鬆話題,一忽兒便到了城門。只見城門守衛仍對過往行人詳加盤查,驕陽烈日,端的是怨聲載道。夏侯儀等策馬來到城門左近,立遭守衛擋住。

「赫蘭將軍有令,凡是進出肅州人等,需得先驗明身份,方可放行。」眼見守衛橫過長槍阻住去路,一臉蠻橫,夏侯儀不覺哼出聲來:「赫蘭鐵罕在沙州行刺大王失敗,早被下令處決,你們還在這拿他名號嚇唬人?」

夏侯儀此番話說得響亮,城門左近隨即大嘩,西夏士兵又驚又怒,喊道:「你、你在胡說什麼!」坐鎮城門的西夏兵隊長眼尖,認出夏侯儀樣貌,當即大喝:「這可不是告示上的通緝要犯嗎?竟堂堂進肅州城來,將他們拿下了!」

眼看著就是場鬥毆,一旁百姓發聲喊爭相退避,西夏兵便即圍了上來。夏侯儀冷笑一聲,從懷中探出一物朝西夏隊長亮去:「大王早已撤了我等的通緝令,你們瞧瞧這是什麼?」

少年手裡烏黑的龍形木牌瞧來毫不起眼,然西夏隊長一見卻大驚失色:「這…這是……欽差密使才有的龍紋木令!大夏國各要站關卡見令即放,這……」夏侯儀傲然道:「如何?我們可以進城了吧?」西夏隊長神色又是驚疑又是恭敬,忙道:「當然、當然!大人儘管在此進出,我們不會再行攔查,適才多有得罪,還望大人見諒!……你們一群蠢驢還圍著大人幹甚?還不快快讓開!」見隊長怒斥士兵退下,夏侯儀擺了擺手,笑道:「無妨之事,不知者不罪。」

西夏軍士圍上一夥通緝犯,卻又莫名其妙退下,隊長亦換上一臉任憑差遣的模樣,百姓們往夏侯儀一群投來的目光莫不是訝異和疑惑,封鈴笙心下微感不妥,低聲向夏侯儀說了幾句。夏侯儀點點頭,將西夏隊長招至一旁,交代道:「這位士兵大哥,我等奉大王之令微服秘密來此巡察,不欲驚動你們與百姓,適才一番問答,倒是鬧開來了。為免再次碰上麻煩,大夥又在太陽底下曬得七葷八素的,依我看這盤查就撤了罷?」

西夏隊長一驚,這可是赫蘭統領親下的盤查令呀!只是這少年手中龍紋木令不假,只怕統領真如他所說已魂歸西天,此當下還是聽了這欽差密使的命令好,嘴上忙不迭應允:「是、是,小的這就傳令下去,撤掉城門的盤查!」夏侯儀又低聲道:「切記,我等來此一事萬勿聲張,就將我等視為一般中原武林人士,曉得麼?」

西夏隊長連聲答應,夏侯儀又借來紙筆草草修書一封,敘明原鐵衛軍統領赫蘭鐵罕已遭大王處決,鐵衛軍全軍且在肅州靜待新統領就任,期間不得騷擾百姓云云,末了拓上龍紋木令以證身份,讓西夏隊長呈送上級。

一番折騰下來,也是申時將盡的時刻了。一行人尋了間喚作雲都的乾淨客棧落腳,待行李安置妥當便出了客棧,往市集打聽消息去。

五派人數龐大,崆峒紫雲二派行徑又囂張跋扈,即便是在這西夏治內的肅州亦少不了惹事生非,夏侯儀等隨意打聽幾句,便從百姓罵聲中得知五派於城西一處大宅院借住,宅第主人似是崆峒俗家弟子;神闕宮皆為女流,不便與五派一道,落腳於城郊一所清幽的道觀青玉觀;秦惟剛及常逸風兩人雖未知去向,但依朔方捎來信息,兩日後約在肅州著名的酒泉見面,此刻倒也不急。

眾人打聽已罷,見天色尚早,就往熱鬧的市集逛去。

西夏拿下肅州之後,花了偌大心思經營,肅州城街道開闊筆直,鋪地的青磚整齊潔淨,環城的石板路亦光滑平坦,路旁植樹甚多,濃蔭遍地,人潮熙來攘往,治安卻甚是嚴謹。然自赫蘭鐵罕在城南建起石塔後,城中任何一處仰頭皆能望見那巍巍石塔,彷彿一舉一動皆被鐵衛軍監視,為全城增添莫名的肅殺之氣。

儘管氣氛凝重於四郡中居冠,肅州之美仍為人稱道,尤以城東「酒泉」為最。相傳漢將霍去病於河西擊敗匈奴,武帝御賜美酒一罈送往前線,霍去病為犒勞全軍,將此酒倒入金泉之中,令三軍暢飲。自此之後,金泉的泉水便帶有濃郁的酒香,肅州古名酒泉亦由此而來。迭經千年時光,現下酒泉已為一座雅緻庭院圍繞,亭台樓閣、假山奇石,將一池清澈甘冽的泉水圈在其中,不知有多少遊客慕名來此遊歷。

古倫德久聞酒泉大名,興高采烈只待兩日後與秦常二人會面,便要撈那泉水來喝,瞧瞧是否真有甘美酒味。慕容璇璣一聽噗嗤笑道:「古大哥真是,要是每人都像你這般來一次便喝一口,酒泉早乾涸了,小心肅州城民找你拚命呢。」古倫德哈哈一笑:「我帶瓶酒去,喝一口泉還他一壺酒,這泉還倒賺呢!」慕容璇璣大眼一瞪,嗔道:「古大哥忒也胡來!」

兩人一旁笑鬧,封鈴笙帶著夏侯儀和冰璃往市集各攤子上比價,挑三揀四才購了些便宜瓜果,好拿回客棧享用。待夕陽西斜,一干人即打道回客棧,走沒片刻,突地背後傳來一聲叫喊。

「大凶之相、大凶之相,這位小姑娘,請留步。」

眾人皆是一愕,回過頭去,卻見一名藍袍文士舉著白布旗緩緩邁步過來,旗上以濃墨書著「非說不可」四字。定睛一瞧,此人年近花甲,頭頂童山濯濯,僅餘幾絡灰白髮絲垂在頭側,兩道上衝的濃眉與頦下鬍鬚褪為銀白,一對掩在眉下的眼睛卻甚是有神,自一身裝束瞧來應為相士之流。

夏侯儀左右張望一眼,左近只有自己五人及眼前的算命仙,適才那句大凶必是喊給自己一干人聽的,心下不禁嘀咕:『沒事危言聳聽觸什霉頭,不會是來招搖撞騙的吧……』

封鈴笙見這名相士裝束整潔,樣貌亦非歹人,心下雖不無懷疑之意,出於好奇卻仍開口問道:「這位相士先生,凶事我等見得多了,不曉得您瞧見什麼大凶之相,需得這般喊住咱們?」

藍袍相士朝她擺了擺手,手裡竹籤卻朝慕容璇璣一指:「面帶凶兆的倒不是女俠您,而是這位活潑聰慧的小姑娘。」

眾人一愣,目光齊齊落在慕容璇璣身上。她微感意外,訝然道:「我?相士先生你指的是我麼?」藍袍相士也不避諱,大步走上前瞅著她,逕自道:「是啊,喊二次了,還問什勁……來,讓老夫好好看看妳的面相……」

藍袍相士委實太過唐突,夏侯儀等俱呆住不知反應,待眾人回神過來方覺其無禮時,他已相罷慕容璇璣,不料竟嘆了口長氣,臉上浮現惋惜之色:「唉,可惜啊可惜,一個小姑娘年紀輕輕,天生靈慧美質,為何本命會和無方蝕闇沖犯至此?這天煞死星之相,一犯沖必死無疑啊……」語畢竟搖頭晃腦著轉身,邊嘆氣邊望來時路踱了回去。

無端為人喊住,又被斷言犯沖必死,慕容璇璣只覺莫名其妙,夏侯儀和古倫德卻有些惱火,封鈴笙則是好氣又好笑,心想觀星占算為天瑤派必修功課,這江湖術士竟在魯班門前弄大斧,非得叫其解釋清楚,再一一駁斥他不可。封鈴笙一動念閃身阻住藍袍相士去路,微笑道:「相士先生,生死之事事關重大,話可不能隨意亂說。小女子正好略通星象卜算,這其中道理可能說來聽聽?」

藍袍相士望了她一眼,忽地莞爾道:「這位女俠,我輩所專擅的占術共有五種,即為面占、易占、星占、筮占及太占。此五占各有長短,分掌占事的因果詳簡,並非單靠其一就能窺知將來。」藍袍相士轉過身去,又將竹籤一指慕容璇璣,悠悠道:「老夫適才以面相略為觀之,驚覺她天中、印堂、地閣三處明光神湛,此乃命辰為太白金星之相,是以她天資氣運極強,實拜金星之福。」藍袍相士隨手將白布旗幟往路旁泥地一插,自袖中探出第二支竹籤,遠遠地朝慕容璇璣面目比劃:「……然而再以命宮觀之,其眉間微帶黑氣、揚於雙目左右,代表其生時犯沖計都羅喉兩闇星。犯蝕沖闇本來並不罕見,路上隨手抓落便是一把,然這小姑娘本命太白金星雖是明亮耀眼,卻也是逐曜犯辰的大凶星。」無視封鈴笙臉現驚異,藍袍相士自顧自道:「命宮與闇星犯沖,再碰上一甲子一度的天蝕之刻,金星的凶性為闇星引動,反倒化作剋運絕命的死劫。咳……瞧小姑娘聽得一頭霧水,老夫這就把話說明了罷,妳活不過今年。」

──「妳活不過今年。」

慕容璇璣聞言一呆,夏侯儀等亦聽得一驚,正自懷疑可信度,封鈴笙卻滿臉訝異與佩服,朝那藍袍相士拱手道:「失敬失敬,原來先生乃占術高人,小女子適才不該心存懷疑,請先生見諒,敢問這闇星剋金的死兆可有破解之法?」

一聽封鈴笙如此詢問,夏侯儀立時失聲道:「封姊姊!這話可當真嗎?」慕容璇璣更是掩嘴輕呼:「我…我會活不過今年麼?可……我好端端地在這兒啊!」

藍袍相士又是一番搖頭晃腦,拔起白布旗幟道:「從面相只能瞧這麼多了,這解救之法嘛……並非沒有。」

封鈴笙喜道:「好極!能否請先生見告?」話聲未落手已向懷裡掏去,只待這相士開出價碼,便要將銀兩拿出換取璇璣妹子的救命帖。豈料藍袍相士搖了搖頭,卻將白布旗扛上肩,作勢欲走:「時運不佳呀……這解救之法得先以生辰行星占和易占,再以諸般訊息行太占尋找結果。只可惜老夫的太乙占盤為竊賊所盜,已做了好幾年報凶報不了救命方的生意吶……報凶不報吉、占死不占活,『占死凶相』這渾號便是這般來的呀,小姑娘自求多福,好好回家孝敬母親、渡過這剩餘的日子罷……」

夏侯儀一聽登時有些光火:『這人不乾不脆,莫不是趁機來訛詐的罷!』封鈴笙卻知太乙占盤乃卜者道家行「太占」的神妙卜具,其形四方中圓,天干地支、八卦九曜二十八宿盡刻在巴掌大小方形木盤之上,端的是精巧已極,得之觀星測斗無往不利,卜卦占算事半功倍,號為卜具之王亦不為過。然太占失傳多年,現存太乙占盤亦極為稀少,天瑤派內僅閉關的師父與三師兄嫻熟此道,派裡唯一一副占盤亦為三師兄帶離紫杳峰,一時三刻間真不知該往哪尋去。封鈴笙只得皺眉道:「此事如此重大,相士先生,咱們若尋得太乙占盤,定立刻送來給您,璇璣妹子凶劫化法一算出,占盤便權做報酬如何?」

藍袍相士眼睛一亮:「此話當真?女俠,只要妳能尋來占盤,除那小姑娘的化劫之法,老夫順道幫你們四人批批命如何?興許太占又會派上用場哩。」

封鈴笙一聽這話豈不是咒他們也會碰上死劫?心下暗啐一聲,嘴巴卻道:「到時還請您幫忙了,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老夫姓陳,單名觀字。」

「原來是陳先生,占盤之事就交給我等,餘事就待到時再說罷。」

一行人告別陳觀,匆匆回到客棧,撿了塊角落座位,適才購自市集的瓜果早已無心品嚐,隨手擱著便坐下商議。

「封姊姊,你真認為那相士的話可信?」夏侯儀此刻仍是半信半疑,此番批命實在太過突然,令人難以置信。

「唉……」封鈴笙嘆了口氣,拉過慕容璇璣的手輕拍,低聲道:「若非那陳先生一席話,我和璇璣妹子朝夕相處,真看不出來她將有此劫厄。雖說占算面相並非絕對,但往後咱們將繼續追查儀弟你與冰璃的前世蹤跡,少不得與異界凶蝕有所接觸,安危難料,陳先生所斷並非危言聳聽。」

封鈴笙與夏侯儀兩人憂心忡忡討論,古倫德見慕容璇璣自與陳觀一別,始終有些怔楞恍神,忙關心道:「璇璣小妹子,妳還好罷?」

見眾人目光皆投往自己,慕容璇璣微感尷尬,卻彎起眉淡淡一笑:「我…我只是……還無法相信我會活不過今年……」夏侯儀突地大聲道:「璇妹別說喪氣話!」這句話說得響亮,登時引來隔桌客人側目,夏侯儀眉峰一皺,咳了聲將音量放低:「璇妹,不如……妳回神武觀罷,別隨著我們去險地追查。」

「夏侯大哥!」這次卻換慕容璇璣大聲說話了:「你怎能這樣說!你明知…明知你去到哪我也會跟著的!我哪也不回,我要隨著你和冰璃姊姊、鈴笙姊,還有古大哥去找尋你的前世!去找那湮滅的樓蘭!我才不回神武觀!」慕容璇璣臉現氣憤與不甘,全不顧客棧裡十數雙訝異的目光,正待再抗聲大喊,封鈴笙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摀住,拉來身邊坐著:「璇璣妹子冷靜!」

慕容璇璣俏臉漲得通紅,卻甚是聽話,閉了嘴不再吭聲,然胸脯因情緒激動而不斷起伏。沉默半晌後向來活潑開朗的她突地眼眶一紅,抓著封鈴笙手臂低聲啜泣起來:「鈴笙姐、夏侯大哥,我…我該怎麼辦……我真的會死麼……」封鈴笙忙將她摟進懷裡,溫言安慰道:「妹子莫慌!眼下大夥不正在想方設法尋那太乙占盤,央請陳先生為妳占卜救命麼?」

夏侯儀歉聲道:「璇妹對不住,我一時心急……」慕容璇璣在封鈴笙胸前嗚咽一陣,抬頭擦去眼淚,卻擦不去睫扉上水光閃爍。她低頭抽著鼻子,顫聲道:「夏侯大哥……別趕我回金頂……我想去找樓蘭…跟著你去找樓蘭……」

古倫德眼看眾人氣氛低迷,搔了搔頦下鬍渣道:「欸……怎弄得哭哭啼啼的,預言這種事也不全然準確吧?撇開那算命師不說,神闕宮的小宮主那難道沒有什麼避禍的方法嗎?」

夏侯儀聞言忙道:「對呀!剛怎沒想起小鬼頭宮主。封姊姊,小宮主會有太乙占盤嗎?」

封鈴笙沉吟道:「神闕宮卜算之術獨步武林,也不無可能。這樣吧,咱們明兒先去城郊拜見齋女大人,再央請她為璇璣妹子占上一占,不定沒陳先生所相這般嚴重……」

眾人商議一陣,只覺幾樁事全擠在一起,太乙占盤、諸幻神鏡、攻破妖龍咒甲的寶物,尋找樓蘭波折不斷,真有焦頭爛額之感,一時全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夏侯儀正托腮呆瞪桌面,眼角餘光瞥見冰璃靜靜呷茶,忽地想起在沙洲投宿那晚,冰璃所說那句謎樣的話:

『那金屬片……齋女說的,或許是我們降臨到這人世的地方。』

『……我想,是迦夏之窟。』

夏侯儀猛地一驚,這些日子來為父母雪恨、又往來沙肅二州尋找法寶的蛛絲馬跡,竟將齋女明言交代過,這關乎他與冰璃最重要的物事給忘了!當下忙道:「封姊姊,我想去迦夏之窟一趟。」

「迦夏之窟?」封鈴笙好一會才想起迦夏這個名字,不由詫異:「怎地突然想回那洞窟?」

見古倫德與慕容璇璣一臉茫然,封鈴笙便將她與夏侯儀逃出蘭州禁城,在迦夏之窟喚醒冰璃等事簡略說了。夏侯儀自懷裡掏出得自高昌異界的金屬弧片,解釋道:「那日自高昌回到甘州,小宮主說這斷片於我至關重要,我與冰璃最後的命運興許與此物脫不了關係。那句啞謎『要查明這金屬斷片的來龍去脈,不妨回你們在這現世最初的處所看看』,話中所指,八成是迦夏之窟。」

封鈴笙見他表情自信,扣頦沉吟道:「冰璃姑娘沉眠於該地,此推測也不無可能……」

夏侯儀以指摩挲著金屬斷片,指尖滑過一個個鏤刻的怪異符文,隱約記起冰璃沉睡那水藍巨室內亦有相同的符文,卻又皺起眉頭:「只是近來事多,此地距離迦夏路程甚遠,一時三刻難以抽身赴那一趟……」

冰璃朱紅的眼眸掠過金屬斷片及懊惱思索的他,忽道:「我同你去即可。」

夏侯儀轉念一想,雙管齊下亦無不可,開口提議道:「冰璃所說甚是。不如咱們分頭進行,我與冰璃往那迦夏一趟調查金屬斷片來歷,封姊姊便與璇妹、古大哥在此向常前輩、小宮主請教法寶來歷如何?」

封鈴笙與古倫德一聽都點頭稱好,慕容璇璣眨著兀自溼潤的眼,視線在夏侯儀與冰璃身上踅了一遭,雖隱有不願,卻沒說話。

眾人商議已定,便早早就寢,只待明日天光一亮,即啟程分頭行動。

 

※ ※ ※ ※ ※ 

 

這天,涼州通涼車行來了位器宇不凡的客人。

「老闆,五天份的糧水,半個時辰內可能備妥?在下急用。」

「行、行,客倌您且稍坐,我這就吩咐夥計去張羅!」

「……糧水之外,勞您多準備幾把火炬。」

接過兩錠成色漂亮的銀子,通涼車行的老闆簡二連連應允,轉身便招來數名夥計辦事。待事情吩咐下去,簡二不由又覷了這名藍巾蓋頭,亦身著藍袍的偉岸男人一眼。

涼州城內雖是騾馬喧囂,天空卻一派蔚藍,毫無渣滓,他正抬手遮住熾烈的陽光,上望晴空。忽地熱風刮過,覆頭的頭巾落向頸後,男人露出一張軒昂的俊臉,濃眉下兩只黑瞳炯炯有神,額際三點藍印,不怒自威,涼州城內輕易尋不著這樣一個人物,莫說簡二,出入車行的行商們罕有不多瞧他兩眼的。

許是察覺周遭射來的目光,男人再度將頭巾掩上,尋了個蔭涼處靜坐。待糧水物資備妥,男人立即上馬,迅速離開涼州城,往東南方向而去。

 

『三天路程是麼……輪想夢鏡所指,莫非是夏侯小子口中的迦夏之窟……』

皇甫申策馬疾馳,帶起一路滾滾黃塵。自涼州南下三天路程,隱藏於一處茂密森林之中的神秘洞窟,究竟藏有什麼秘密?

抬手掩去曝曬的烈日,奔馳的涼風令皇甫申思緒一清,他不由想起個把月前於高昌古城內那神異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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