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謁之間的門無聲無息敞開,霍雍從燃著藍焰的黑暗中走出,往四樓華穹殿邁步。每條廊道內走動的奴僕皆停下手邊之事,彎身以崇敬眼神目送祭使大人經過。

樓蘭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貴賤高卑,都知道華貴莊嚴的樓蘭城是由眼前的祭使大人一手擘畫監建,新城落成那日起,就註定樓蘭與眾不同;相較於擁有無比智慧的祭使,粗識鄙見如他們,也知道匈奴與漢朝兩大強權頻繁來訪的使節意欲何在,樓蘭能在兩強之間周旋多年,祭使大人更是功不可沒。

此次漢朝使節領著三萬軍兵來訪,恫嚇之意溢於言表,然而所有人都深信,祭使大人與劍使大人一定會再次領著樓蘭平安渡過。

霍雍穿越滿是腰背裝飾的通道拾級而上,踏入奴僕們不得擅進的三樓。安靜的空間內他一人獨行,只有腳步聲從牆壁撞回的空洞。

八年前他站在荒沙中,向樓蘭王遊說,要以夕陽下的輝煌為題,建造一座幾乎融進大漠的金黃巨城。樓蘭王滿口答應,連攸關人民生計的灌溉渠道也任他全權處理,唯一條件是:建造長保人民安康的富裕都城。霍雍確實達成樓蘭王的要求,地底的九渾天動儀更超出王的期望,然而……

──夕陽下的輝煌。

如果樓蘭人民知道,城的顏色代表即將毀滅的命運,他們還笑得出來麼?霍雍面無表情想著,轉過四樓階梯往樓蘭王召見他的華穹殿而去,卻在殿外廊道停下腳步。

「……夠了,寡人已然決意,宰相不必再說!」

斥喝聲才剛傳出,樓蘭王便一臉不悅快步走出華穹殿,背後宰相庫札兀自著急諫言:「大王,臣以為此舉方是上策!」

「住口,寡人既然在當初相信了霍祭使,就只有一路拒漢到底。庫札,咱們這些年的辛苦,不就是讓樓蘭能安處於大漢與匈奴之間?要是此刻輕言放棄,豈不白費功夫?」樓蘭王文弱憂鬱的臉上有著堅決與不諒解,宰相是前朝元老,向來忠心耿耿、深明大理,怎地在此事上如此糊塗?親漢徒然讓歲貢榨乾本國物力,甚至淪為兩強戰爭先鋒之屬,只有如霍祭使所言,仰賴九渾天動儀堅守立場,既不臣服漢朝,亦不親善匈奴,才能令樓蘭長治久安。

「大王明鑒,那霍雍確實具有過人能識,然而……」庫札黝黑而睿智的臉湧現不安,話語間滿是不信任:「臣以為他耗費偌大心力建造那龐然巨械,未必是為咱們樓蘭著想。」

樓蘭王臉色一正,再度駁斥:「庫札,那巨械之能你我皆親眼目睹!光是引動三曜,便可使日月無光、天地失色,激起的風暴沙嵐如萬頃高牆,讓偷襲的漢軍鎩羽逃回。倘若霍祭使真能將七曜盡數引動,樓蘭得此控制星曜之力,天下還有誰能威逼欺侮樓蘭?」

「大王明鑒!天動儀既有如此巨力,豈只助我樓蘭抵抗大漢匈奴而已?……霍雍建造天動儀所圖非淺,臣斗膽猜測……」庫札臉色更顯凝重:「七曜盡數引動之時,樓蘭,不,只怕整個人世勢將萬劫不復!」

樓蘭王遽然止步,霍地迴身瞪視,庫札全然無懼,仍是勸諫不斷:「樓蘭本是一介小國,順服大邦苟安原是常理,亦無損人民福祉,何苦為這區區樓蘭王之名,冒此大禍之險?大王,此刻停手,為時未晚啊!」

「……庫札,你想得太多了!下去,我不想聽你廢話!」樓蘭王拂袖轉身,庫札忙舉步跟上:「大王!臣……」

「咦?霍祭使麼?」樓蘭王倏地停步,霍雍正在稍遠處對他躬身。

「霍雍參見大王。」

庫札看見霍雍那雙漆黑的眸子瞥了他一眼,沉冷的臉上毫無波動,他暗哼一聲,心中不悅又添幾分。

「霍祭使來得正好,方才有信差來訊,漢使傅介子奉大漢武帝之命,將於十日後來訪,依你之見,漢朝此舉意在如何?」

「傅介子麼……與他同行乃是漢將王恢,傅介子兼參軍之職,兩人領三萬兵馬,名為親善,實則謀我。倘若樓蘭拒不順服,不願成為漢朝對付匈奴的馬前卒,便以武力逼佔,與前二次並無不同。」

「祭使神通天地,這點小伎倆自是瞞不過你……」樓蘭王頷首,想起那三萬兵馬又不覺憂愁:「然而三萬兵馬非同小可,你打算如何對付?」

霍雍微一沉吟,開口道:「……降曜之儀已到最後關頭,天動儀此刻不宜用來對付敵方兵馬,漢軍挑這時刻前來,用心並不單純……啟稟大王,我將對周圍七里佈下禁制,須持我所製的禁符木令才能通行,在漢使到來這幾天,請大王遣心腹衛士帶禁符看管放行。倘若敵人恃強相攻,我與劍使立刻前去迎戰。」

「不愧是霍祭使,此事交你便萬無一失。這些日子的降曜之儀辛苦你了,霍祭使別忘歇息,你若累倒可是樓蘭不幸了。」

「多謝大王。」

霍雍躬身目送樓蘭王遠去,也聽見宰相庫札擦身而過時那聲鮮明的冷哼。

『……來日禍害。』霍雍黑眸內精光一閃,對庫札留上了意。

 

※ ※ ※ ※ ※ 

 

樓蘭建城時,祭使就曾力主築建觀星台之必要性。舉凡觀測四季節氣、推算星曜運行等,皆須仰賴不受燈火影響的高台之助,若要完成保衛樓蘭的九渾天動儀,觀星台更是不可或缺的礎石。

樓蘭居民對於矗立在主城後方,那幾乎深入天空的高台始終抱著神秘的想像。此台高於主城塔頂,登上觀星台便能飽覽富庶的樓蘭全境;全城以「夕陽下的輝煌」為題,在觀星台上觀賞落日,定能更加深刻地體會祭使眼裡那座金黃巨城的意象罷?

然而與思謁之間相同,觀星台等如禁地,除樓蘭王與祭劍雙使外,不得擅進。觀星台的夕陽,慢慢成為樓蘭人心目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觀星台上的日晷與觀測儀,在祭使完成星曜序譜與時辰列算後,也已在風沙中寂寞許久。

近來每逢霍雍忙碌不需自己陪同時,冰璃總會獨自來此徘徊,瞧著一望無際的藍天與大漠靜靜思索。

霍雍一走上觀星台,就看見她坐在台邊出神眺望夕陽,風吹得她委地白髮在暮色裡不斷飄動。

「冰璃,妳果然在這。」霍雍悄沒聲息走至她身後,冰璃微微一震,轉頭道:「啊,我沒告訴你便來了這裡……有事麼?」

「不……」霍雍拉起衣襬,在冰璃身邊坐下。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妳在哪裡。」

冰璃側了頭,沒有答話,目光從霍雍身上轉過,又回到天地交際的大片橘紅裡。

「這幾日妳好像常一個人來觀星台,我見妳不在房內,便猜妳來了這老地方。」

「對不起……」冰璃垂下眼,霍雍轉過頭凝視著她:「不用道歉,我一人在思謁之間靜坐,本也不強要妳陪著……」霍雍抬起手,撈了一絡她銀白滑順的髮:「妳這一陣子是有事煩心麼?」

掌裡的白髮晃了晃,冰璃的眼朦朧如月:「我只是想再看這風景幾眼。」

「風景?」

冰璃以沉默回應霍雍的疑問,靜了半晌方才啟口:「降曜之儀還剩多久完成?」

「『降曜之儀』最後的『日曜分動』共需施為七七四十九天,如今已完成一半有餘。」

「……那麼,再過二十來天,咱們在這人世的使命就結束了。」

「是。」看著她眉頭輕蹙,霍雍起身踱步,猜測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再過二十來天,這人世也將被黑藍色的幽界所籠罩,漆黑的夜晚後再也不會有清晨的日出,再也看不到燦爛的晚霞,一切都會像我倆所知道的幽界般,只剩下沉寂的死滅與永恆的黑暗而已,是麼?」冰璃放遠了目光,紅瞳內的夕陽變成一個小小的金色光點,光點周圍不停流動著霞嵐般的憂鬱。

霍雍倏地止步,沉聲問道:「冰璃,妳到底想說什麼?」

冰璃搖了搖頭,起身走到霍雍背後,陰影裡的她滿是惆悵:「我沒有想說什麼。我只是一直在想,即使是出於尊神諭命,我們來到這人世的使命…也就是把人世化入無垠幽界此舉,到底是不是對的?」

霍雍沉默,偉岸的背影一動也不動,冰璃低首絮語:「與死寂的幽界全然不同,人世充滿生機。即便是這片堪稱與世隔絕的荒涼之地,也有無數令人神馳的美,像那城牆角落的紫斛蘭,小小一朵花也散發著幽界找不到的生命與明艷……」冰璃素白的掌搭上霍雍手臂,話聲更輕:「霍雍,我喜歡這裡,我喜歡這個人世,我……我不想毀了它…………」

「劍使冰璃!」霍雍倏地轉身,五指猛然抓上她細白的頸子!

「妳膽敢質疑尊神諭令!蒙祂賜予生命與一半權能的我們,只為執行祂的命令而生!尊神的意旨就是我們的全部,如果你被人世虛像所惑而心生叛意,我就在此地將妳處決!」

──我就在此地將妳處決。

觀星台的風停止吹送,落回肩後的白髮以驚人重量扯住她適才失控的心緒。冰璃的表情自驚詫而沉重,又從沉重轉為憂鬱,末了她抬起雙手握住霍雍叉在頸上的臂,卻笑了:「……霍雍,你是知道的……自從被賜予魂命以來,我一向只聽從你的號令,這並非全然出於尊神命令,而是……」

冰璃話聲一頓,陡地滿溢無悔:「……而是因為你的緣故。如果你要處決我,不論何時我都心甘情願引頸就戮,然而……」冰璃放下手,踏前一步,霍雍為她眼裡的堅決震懾,同時後退一步,緊握她頸子的手指也鬆動了:「在死去之前,我只想聽聽你的肺腑之言……我想知道,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命運與我相繫之人,是否也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情?」

霍雍向無表情的眉眼閃過猶豫,他霍地放手轉身:「別說了!」

冰璃望著他久無回應的背影,忽覺觀星台吹起好冷的風,頸上五條指印被風鞭過,火辣辣好生疼痛:「……霍雍,不論你最後決定為何,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身分,不會忘記我是你的劍使。是你建造九渾天動儀,只有你能讓幽界降臨,也只有你能決定人世命運。」

「你要依尊神之命讓幽界重返人間也好,要違逆尊神命令保護人世也好,我都會跟隨你到最後一刻,不論我倆將會是如何……」

冰璃在身後不斷說著,霍雍沒有答話,只是抬頭眺望天際。幾顆早出的星子隱隱閃爍,浸入夜色前的夕陽艷麗驚人,自己止水般的心湖也忍不住波動。

一直以為,早已太習慣幽界的荒蕪,降曜之儀完成不過是延伸幽界的領域罷了。自己從哪裡來,未來也始終只能回到哪裡去,人世獨有的生機不過是寂滅前的微弱光芒,不需要、也不值得去在乎。

來到人世八年,霍雍總是這麼想著。

然而冰璃一席話,卻翻開他不敢碰觸的心幕,在對尊神無比忠誠的幕後,自己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現在的霍雍,只能選擇不去面對。

霍雍悄悄轉身,看見冰璃在明艷的景色裡一臉陰鬱,長髮在風中撕扯開來的瞬間,瓷白頸子上深紅的指印無比鮮明。

「我們……我們只是尊神操線的人偶罷了,無論如何,蒙祂賜予魂命的我們不能背叛尊神……」霍雍拉過冰璃,低聲在那蒼白而完美的耳邊說道:「冰璃,不管妳我有何想法,依照尊神意旨將幽垠帶回人世,都是我們無法改變的宿命。」

「宿命……麼?」

──真是個既傷感又無力的答案。

「……是啊,宿命……」霍雍聽出她話語裡些微的不甘心,但也只能轉頭再看夕陽一眼:「什麼都別再說了……好麼?」

冰璃沉默半晌,才抬頭幽幽道:「明白,我一切都聽你的。」

 

──好想,好想觀星台的風在所剩無多的日子裡仍能如此刻般吹著。

冰璃多麼希望,當蝕降臨的瞬間,人世最後的景色能是這樣的夕陽,這樣不息的微風。

──只怕要她同時死去,也值得了。

 

兩人正自無言,霍雍忽地眉頭一皺,把胸前的冰璃推開:「有對頭來了。」

冰璃一凜,掌中白霧漫起,煌熇立即現形;霍雍戟指一揮,觀星台前的景象突地扭曲,強烈白光閃過後,觀星台前出現一隻黃翼雀鳥,渾身竄動紫電之氣!

「……不愧是羅喉祭使,這點隱身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你,早知二位有雅興在此談心,在下就不敢打擾了。」

雀鳥喙嘴一開一闔,卻傳出男子嗓音,霍雍冷笑一聲,毫不意外:「『寄魂憑身』……你的真身只怕還在百里之外罷?你本想藉這雷獸昂昴之目前來探查敵情,不料卻闖入我佈下的封界之中。本使不殺無名之輩,報上名來。」

「哈,武英殿左侍殿逐鄠將軍相胤便是。在下官低名微,只怕有礙霍祭使清聽。」

霍雍雙眉一凝,沉聲道:「原來是天界的三品神將,可也不算低了。……十日後來訪的漢使傅介子想必就是你罷?」

相胤顯然大吃一驚,昂昴快速搧了兩下翅膀:「……霍祭使果然厲害。」

「哼,天界終究注意到這裡了。不過別以為有王恢領兵三萬為後盾,我們雙使就會怕了你。等九柱儀軌皆動,便是天師降臨我也不懼,若你膽敢恃強逼攻樓蘭,本使翻掌間就讓那三萬兵卒盡數葬身荒漠。」

「……九柱儀軌!這麼說,七曜的異動果然是……」饒是相胤身為天界神將,聞言也不得不驚恐,霍雍手一揮,冷冷道:「你知道夠多了,冰璃,備劍!」

「劍使領命!」

話聲剛落,幻劍立即暴射血光,冰璃縱身一躍,腥紅隨之起舞;半空中的她持劍遙揮,無數道血線鋪天飛出,織就一張錯綜緊密的大網往昂昴裹去!

昂昴火速揮翅,穿梭在血線中的黃影迅若疾電,僅僅被血網削落幾枚黃羽。冰璃一式舞罷,見昂昴無傷,秀眉一挑,舉劍朝天而立。煌熇劍鳴一嘯起,觀星台上驟飆寒風,自劍身瀰漫出砭人低溫,劈劈啪啪聲不斷響起,週遭地面登時蓋上一層白霜。

昂昴察覺天際雲層捲開,暗夜裡計都亮度大增,顯然劍使引動凶星之力,此招非同小可。牠於半空中斂翅急飛,每枚羽毛皆飽含紫電,雷球般朝劍使射去!

黃影疾如流星逼近,冰璃紅瞳一深,白髮飄開瞬間,尚未聚力完成的冰劍猛然橫揮,雖然逼開昂昴,劍式卻也中斷了。

「……死罷。」

昂昴正自慶幸躲過劍使攻擊,祭使寒徹無比的嗓音卻冷冷宣告死亡降臨!

──夕陽瞬間消失。

不,世間所有光線都消失了!

祭使當胸舉掌,陰厲刀風自他掌裡旋出,挾帶大片黑霧火速蔓延,罩住整個觀星台,濃墨似的霧裡更傳出接連不斷的森冷笑聲。

「這、這是──」相胤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詫,從無端黑暗裡陡然飛出的血腥髑髏立將昂昴包圍!

每具頭骨皆喀喀怪笑著遠近盤旋,隨著祭使扣指,無數森白齒列瞬間逼近昂昴!

淒厲的悲鳴在猛烈的囓咬下乍起又中斷,觀星台邊的雙使冷眼看著黃色雀鳥在黑色的血光中死得粉身碎骨。

驀地一抹光從昂昴身上竄出,往天邊遁去。

「羅喉雙使果然了得,不過今日尚非你我決一雌雄之刻,此番勝負留待十日之後罷。」相胤的聲音遠遠傳來,待黑霧散盡,觀星台上只剩下幾枚殘敗的黃羽。

「……哼,『魂體分遁』。早知如此,應先用封界將他困住才是。」

冰璃揮劍甩開猶存的紫電之氣,待霜霧散盡,煌熇也消失無蹤:「他身為三品護殿神將,封界也阻不了太久,不如來日再與他真身打上一仗,叫他敗得心服。」

瞧著相胤遁去的方位,霍雍沉吟道:「也是,不過是個馬前卒,此刻解決了他,天界也不會就此善罷……該來的遲早會來,只要有天動儀的逆曜封界,三萬兵卒不難打發,但那相胤若在要緊之時破了封界闖入,不免是個麻煩。」

「那時便交給我罷。以幻劍與尊神之名,我不會讓他踏入樓蘭半步。」

「有勞妳了。」霍雍頷首,把守護的重責安心交代冰璃:「敵人下了戰書,我也得加緊腳步,今晚就再行一次『降曜之儀』,屆時……妳須…在旁…護陣……」霍雍忽覺發暈,聲音越來越輕,冰璃正自狐疑,卻見他身形一晃竟往前軟倒,冰璃一驚,趕忙伸手接住:「霍雍!」

「霍雍?你沒事罷?」霍雍額頭靠在冰璃肩上,緊閉雙目不言不語。冰璃喚了幾聲沒回應,轉念屈膝跪落,扶著他躺下枕在自己腿上,一臉擔憂。

霍雍臉色發白,閉眼半晌方才輕聲道:「我沒事……大概是太累了,『降曜之儀』極耗費心神,我不該多費力氣對付他的。冰璃,扶我起來……」語畢就欲撐起身來,冰璃柔軟的掌心卻貼上他前額。

「不,既然你這麼累,不妨先躺在這兒休息一會,待時辰到我再喚你。」

霍雍在冰璃手臂造成的陰影裡半開著眼,只見她臉上掛著稀淡的笑容:「這樣子…好麼?要是那神將去而復返怎麼辦?」

「我是你的劍使,捨命也會守護你。除非……」冰璃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除非你不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霍雍一怔,闔起眼將冰璃小手握在掌中,總是沉冷的臉浮現難得的安適:「……呵,有尊神的劍使在我身邊,區區神將有何可懼?……也好,我就睡一覺罷。」

半晌霍雍張開眼,漆黑的眸子將冰璃俯視的目光全盤接收:「冰璃……沒想到枕著妳的腿躺著,原來這般舒服。」

冰璃皙白的臉驀地酡紅,霍雍輕輕笑了。

 

「……有時候,我會這麼想著……」

──夢囈般的字句從那總是線條剛硬的唇裡傳出。

「即使以我祭使之能,還是不能沒有妳。多謝妳一直追隨我到現在……從今以後,妳還會繼續待在我身邊罷?」

──只有她聽得見的要求,尊神的影子也被遠遠拋在後頭。

「永遠,永遠都會在你身旁。」

「你知道的,這是身為劍使的宿命與使命,也是……我唯一的心願……」

──聯繫兩人的,不只是宿命,還是約定後的牽絆。

「……冰璃,我也喜歡有妳這樣伴在我身邊……」

──無論最後會是如何,只要能陪伴彼此,也就夠了罷?

冰璃順著他略呈紛亂的髮,絕麗臉龐上是滿足的微笑。

 

當激戰的冷厲氣息散盡,大漠的風又開始吹起,排列成天宮的星子越見爍亮。遠遠地,冰璃看見一個行商牽著駝獸往樓蘭而來,在行商背後,只有他與駝獸彼此相伴的足印直到天邊。

冰璃彷彿看見她與霍雍的身影,在荒渺無生機的沙漠裡相伴著前行。

好遠、好遠。

遠至這片時空的最盡頭。

 

※ ※ ※ ※ ※ 

 

──永遠,永遠在我的身邊。

──是啊,這就是妳曾經和我許下的約定……

 

「……冰璃……」

鳥聲啁啾的清晨,夏侯儀發出一聲囈語,終於有了醒覺的跡象。

「……你醒了?」

熟悉的清冷嗓音,帶著一點淡淡的高興,將夏侯儀從意識深處的黑暗拉起。

「冰璃?」夏侯儀猛地睜眼,好一會才認出眼前是客棧客房,並非夢中那壯觀巍峨的古城。

「你沒事了麼?石塔迸炸之後,你便一直昏睡到現在,我好擔心。」

關懷的聲音、神情與夢中全無二致,一時間夏侯儀不知是否仍在夢裡。一坐起身來,只覺腦袋裡昏昏沉沉,他緊按著額頭,諸般念頭來來去去,不停在腦裡吵著、鬧著。

「冰璃,我…我……」少年支支吾吾幾聲,冰璃傾前關心:「怎麼了?」

霍地一聲,夏侯儀拉過冰璃,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冰璃措手不及,被他一把扯上床舖,好半晌驚愣的表情才消退:「你…怎麼了?突然這樣……」

彷彿回到歸屬之地,簡單的擁抱卻滿懷令人安心的熟悉感觸,夏侯儀埋首她一頭白髮之中,心情激盪不已,只是一逕低聲在她耳邊回憶:「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卻又清晰得真假難分,我在夢裡見到了妳……」

「一個很長的夢……麼?」

一字一句,冰璃的氣息在耳邊吹拂著,夏侯儀說話間咬上一根冰璃銀白的髮:「嗯,這夢好長,我幾乎忘記細節了……只記得是在一座金色古城中,我倆攜手擊退強敵,妳還說會永遠永遠陪在我身邊,妳記得麼?」

冰璃細白的下頷在夏侯儀肩上點了兩點,輕輕說道:「我還記得,雖然像是場飄渺而倏忽的夢……」

夏侯儀從冰璃身上退開,卻仍握著她纖細的肩膀,藍眼滿溢肯定:「那不是夢,是我們曾經共有的遙遠過去。我們很久前不但認識,還是生死與共的夥伴。冰璃,就是這舊日的牽絆和約束,讓我們在漫長歲月後再次相逢罷……」

冰璃眼裡浮現迷惘,末了垂下眼搖頭:「我不知道……從磐沙堡回來後,我就沒再想起其他的事情,你也還沒有完全記起舊日的一切麼?」

「還沒有……」夏侯儀拉著她並肩而坐,手裡無意識撈起冰璃一絡閃著銀光的髮:「那是場片段而模糊的夢,倏然而始,倏然而終。我唯一還記得清楚的,就只有和妳的約定,以及最後從妳手掌傳來的冰涼而已。」夏侯儀伸手將冰璃兩只小手握住,察覺掌心裡的冰涼亙古不易,如同天際那輪白月,已然照遍今人與古人,未來也將持續在暗夜裡綻著清冷的光。

──夏侯儀相信,如果他是朗照的日,冰璃也將是那朦朧的月,互相依存,直到永久。

好半晌兩人只是靜靜坐著,品嚐著因此夢而再度鮮明的遙遠熟悉感。

然而,激盪過後,夏侯儀卻也逐漸憶起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迦夏之窟再會、磐沙堡惡戰、鐵衛軍石塔的腥風血雨,以及赫蘭鐵罕那副可恨又可憎的嘴臉。

夾雜著悔恨、憤怒,以及堅決與肯定,夏侯儀在眉心深深刻下一道痕跡:「……我總算知道,我這註定會害死爹娘的不祥之子,是為何理由降生到世上,就是為了實現當初的約定……」

冰璃望著夏侯儀低頭苦笑,隱然覺得是自己的錯。為了履行那則與她的遙遠約定,太多太多不相干人的命運千絲萬縷纏繞在他身上,隨之劇烈波動,「不祥之子」這四個字彷彿也是她協同造成的。

「對不起……」

少年嘆了口氣,閉起眼又將她摟進懷裡:「冰璃,妳不需道歉,要怪的話,就怪昔日和妳訂下約定的我罷。」

 

「或許一切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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