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儀等人循著秘密地道回到樹林內,夜色又濃了幾分,梟啼斷續起落,便連射入的月光也顯得陰森許多。

舉火照路怕將打草驚蛇,只好仰賴慕容璇璣手中宿玉微亮的光芒指路,三人一路跌跌撞撞,總算又回到巨堡門前。

天已將夜,巨大堡寨在黑暗中依舊巍巍,數人高的森嚴鐵門緊閉如故。冷色月芒抹亮門頂猛獸石雕,卻仍有部分沉落夜幕,強烈亮暗對比下,獸嘴下那對獠牙亦發猙獰。萬籟懼無聲,僅餘鐵門前兩盆火無畏強風燎燃不止。

舉目顧盼四下無人,夏侯儀揣著從地下倉庫取來的訊號煙火,矮著身子接近火盆。

星火閃過,引信瞬成墨粉,咻地乍然尖嘯,一團光直直往上飛衝。煙火點紅鐵門頂部猛獸雙睛,升至與山崖齊高時便是一聲巨響,炸了開來。

橘黃與紫紅亮芒尾拖弧形碎花在高空中齊齊平射,在大團金黃光暈中往東南西北四方落下,帶出漫白煙氣,便似那大漠向晚瑰麗的夕與霞,隱隱然見得光暈中浮現「磐沙」二字。

過不多時,堡寨內傳出轟然低鳴,堅凝的鐵門果真緩緩開啟!

「趁現在!」夏侯儀一聲低喊,三條身影便以極快速度閃入門去!

鐵門帶起煙塵漫漫,三人強忍鼻間不適,揮開沙幕卻與兩名守門的藍袍賊人撞個正著!

夏侯儀大呼糟糕,兩賊人立時抽刀高喊:「你們是誰!來人──」語音未落,冰寒霜氣已起,兩名看守者連撲上來的藍影都未看清,就是一陣劇痛傳來,接著腦門似被什麼堅硬圓球狠狠砸中,雙雙暈了過去。

「哇!不愧是夏侯大哥,就這樣領著咱們闖進來了!」慕容璇璣舉手招回襲敵成功的護身宿玉,轉頭朝向夏侯儀便是滿臉雀躍。

夏侯儀往地上躺著的兩名賊人看去,卻是一臉擔憂:「慕容姑娘,現在可不是高興的時候,咱們已驚動敵人……」回頭瞧見背後巨門已閉,憑藉人力絕計難以開啟,便暗暗責怪自己做事顧前不顧後,一臉懊惱:「這地方瞧來易進難出,只怕咱們會身陷在此……唉,都怪我一時心急,貿然闖入委實太過莽撞……」

「欸,別這麼說嘛!咱們若順利救出齋女,定能讓我那凡事神機妙算的小師叔大吃一驚。」慕容璇璣畢竟少女心性,滿腦子置此地險危於不顧,儘是如何讓楊雲佐算計出錯,叫這總是笑嘻嘻的小師叔看看她也能做些了不起事兒。

「……敵明我暗,小心行事未必佔下風。」

見冰璃如此說法,夏侯儀轉念一想,空自擔憂亦無濟於事,不如善用己身優勢,或許真能有出奇不意之效,登時一握拳:「嗯,既來之則安之,反正都進來了,咱們就把這地方探一探,走罷!」

 

大門通道往內不遠便折入一條約莫六七丈大小的寬敞過道,內中卻空無一人。夏侯儀三人在過道隱蔽處豎直了耳朵防備並觀察地形:只見過道對面是一扇緊閉的褐色石門,門上安著幾個粗糙的金屬門釘;過道兩端各是盤旋往上的石階,側邊雖有油燈照明,但目光到處石階已伸入天花板,不知有多高。

慕容璇璣忽地聽見右手邊階梯傳來人語,三人慌忙往另一端的階梯遁去,走上十數階後又碰上幾道岔路。

巨堡內道路盤旋複雜,又要躲避敵人,三人走得相當緩慢,雖能從經過賊人的話語中得知一些處所的路線,但此堡規模龐大,過不多時,已完全迷失方向了。夏侯儀正自發愁,再面臨岔路時便隨意選了條較為昏黑的路線。

此路光線較暗,來往的賊人也不多,鼻端還隱隱嗅得到一股霉味,似是久無人用。初時石階是往上築的,沒料拐了幾個彎,路竟盤旋往下,溼氣也逐漸重了起來,偶爾還聽得見水滴泥地的啪嚓聲響。三人小心翼翼摸索前進,最後來到一處圍有鐵條,疑似牢房的地方。

「有可能被囚在牢房內,咱們去瞧瞧罷!」夏侯儀精神一振,握著匕首的手緊了緊,輕輕點開半闔的木門。

門邊油燈照亮裡頭鋪地的草桿,霉味撲鼻而來,夏侯儀一時間竟想起自家宅內儲物的地下室。三人輕手輕腳走入牢房,適應幽暗光線後只見通道旁圍起數十柱鐵欄杆,鐵門上還掛著幾副牢鎖,牢房內空無一人。

稍遠處伏著一團黑呼呼物事,走近看才發現是個打起瞌睡的牢房看守。夏侯儀等人毫無聲息繞過那睡得香甜的賊人,往盡頭幾間牢房尋去,盼能發現神闕宮齋女的蹤跡。尋至左首最末間,赫然發現裡邊真關著一個人。

「有人!」瞧那人身形並非傳聞中嬌小的齋女,慕容璇璣不由一聲低呼。牢內之人頓時抬起頭來,大片黑暗中只見一雙眸子精光四射。

牢房內陰暗無比,只聽得唏嗦幾聲,牢內之人已起身走了過來,夏侯儀這才看清此人有著一張線條堅毅的方臉,瞧來約莫二十七八年歲。

牢內青年朝三人打量幾眼,一臉詫異:「……看起來不像磐沙堡的人,你們該不會是來救人的罷?」

青年話語間雖帶著怪異腔調,但面目方正,眉宇間英氣勃勃,不似歹人,夏侯儀心下先自有了好感,便拱手道:「這位大哥,我們的確是來救人的,這陣子可有見過其他人被帶來此處?」

「……這批人不大喜歡關人,我在這裡被關了一個多月,也沒見誰被帶到這來。」青年搖了搖頭,雙手一攤。

「沒其他人了。」慕容璇璣凝神細聽,除入口處那名看守者沉穩鼻息外,更無他人呼吸聲。夏侯儀正自沉吟,未知那夥人將齋女劫至何處,牢內青年卻說起話來:「據我所知,這磐沙堡的堡主高深莫測,不知在圖謀些什麼,被他抓來的人多半另有他用,我猜你們要找的人應該也在城堡上頭……」語到此處,青年忽地握了握拳:「……和我的老師一樣被軟禁在某處替他工作。」

「尊師被軟禁?這怎麼回事?」慕容璇璣好奇心起,脫口就是問句。

「這可說來話長了……我和老師原本在西域四處遊歷,旅行途中被他們偷襲,之後就被帶到這裡。那堡主說只是要老師幫他翻譯一些古文書,並以我的性命要脅老師合作,於是老師就被帶走了,從那之後我就一直被關在此地。」青年吁了口長氣,似是個把月的禁錮生活甚為無聊,能再度與人對話堪稱幸事。

「既然大哥也受這批人所害,我們放你出來向這些賊人討個公道罷!」夏侯儀一聽青年遭遇,心下對這夥賊人的蠻橫行徑頗感不以為然,當下便決定將這青年釋出。

「嘿,有勞小兄弟了!」青年臉現喜色,啪地一聲以拳擊掌:「當初我是一時不慎著了他們道兒,不然以我自豪的一手快槍,他們也討不了好去!」

牢內青年一時欣喜便忘記控制音量,洪亮喝聲頓時震醒沉睡中的賊人。

「吵死了……是誰在那兒囉囉嗦嗦的……」賊人還半夢半醒地囈語,猛地眼睛一睜,大聲道:「咦?你們是誰!來人啊!有人劫獄──」

冰璃只讓他多說了幾個字,凝霜的幻劍再度了結一條生命。

 

「啊哈!被關了這麼久,總算可以舒展一下筋骨了!」青年踏出牢籠,話語間掩不住欣喜,掄轉活動的手臂竟帶起隱隱風聲。

慕容璇璣下意識站得稍遠,深怕若被那粗若大腿的壯碩臂膀挨到,自己全身骨頭怕得當場四散。

青年不只壯碩如牛,也異常高大,夏侯大哥與冰璃姊姊兩位都可算是身子高挑,在那青年身旁,仍是矮了一個半頭顱。如此大的骨架不得不令人想起傳說裡出沒林野的山魈精怪,更別提他頭髮還是紅褐色的呢,眼珠子似乎也有些碧青。

『……小師叔說西域多奇人,多半指的就是這位大哥般的人士吧,與咱們中原人果然不同……不曉得他是否也跟我們一樣須得每天吃飯睡覺呢……』慕容璇璣心下正犯嘀咕,青年已逕朝夏侯儀躬身道謝:「多謝你啦!小兄弟!我叫古倫德,不知你與這兩位姑娘如何稱呼?」

「那我便稱你古大哥罷,我叫夏侯儀,這兩位是冰璃姑娘及慕容璇璣姑娘。」

「古大哥,你好。」相較於慕容璇璣巧笑倩兮,冰璃仍是神情淡漠,古倫德也不以為意:「夏侯兄弟、兩位姑娘,以後請多指教啦!蒙各位救我出牢,以後咱們算是兄弟了,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們這就去打這夥磐沙盜賊一個人仰馬翻如何?」

見那喚作古倫德的青年不斷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要將這座巨型堡寨鬧個天翻地覆的模樣,夏侯儀忙阻止道:「古大哥且慢,咱們剛闖進來,對此堡還不甚清楚,如若古大哥對此地有所了解,可否見告?」

「啊,當然當然!只是我知道得也多不到哪兒去……」古倫德搔了搔頭,思索道:「這批人自稱『磐沙堡眾』,磐沙堡想來便是這山中城砦的名字。他們看來雖像沙漠盜賊,實是傭兵之屬,而且訓練有素、組織嚴密,絕非我以前對陣過的尋常盜賊可比;而聽他們所說,這些都是出自那統率有方的神秘堡主,想來絕非簡單人物。」

「看來秘密和齋女都著落在那堡主身上,咱們得設法找到他才行。」

 

※ ※ ※ ※ ※ 

 

廣大廳堂鋪開一地錦紅毛毯。

毯面是以多種獸毛混織,佐以深山內特有的豔紅花朵染色,毯邊縫有淡黃細絲,再以濃重樹皮汁液繪塗圖騰,做工步驟雖是繁雜,卻也是西域邊地常見的室內裝飾。

鮮豔紅毯自室北滾下三階樓梯,在第六對立燈旁止住去勢,二呎外便是黃褐磚石鋪滿的粗糙地面。十二座立燈頂上俱點燃溫熱焰火,照得紅毯更顯明亮,毯上圖騰亦發鮮活。

圖騰繪製的形象是頭猛虎,身高超過九尺的彪形大漢正肅立在虎頭處。深藍色刺青黥上他半邊臉頰,阿爾泰巴有稜有角的臉面上,神情是等待命令的模樣,而他的視線,正投往廣室階梯上埋首書桌的一名壯年男子。

書桌由一大塊黑棕色檜木雕鋸而成,桌腳與桌角還刻著近似符咒的圖畫;桌面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連線裝書也擺著幾本。仔細一看,卻都是些與星辰天文相關的冷僻書籍。

埋頭書寫的男子有著一頭濃密黑長髮,擎筆的手臂塑著優美肌線,十指指節突出,雖是練武之人,卻甚為整潔。

阿爾泰巴略略移了視線,便看見男子身旁一張小床上躺著的女娃兒。

女娃兒雙目緊閉,胸腑規律地一起一伏,鼻息甚為沉穩,瞧來正有個好眠。小女孩一身絲質的粉色衣裳甚為華貴,腰間掛著塊古篆齋字玉珮,下襬衣飾則織有一些怪異的圖案。

『這齋女不過七八歲年紀,未知堡主抓這種小女娃有何用處……』阿爾泰巴心下雖是狐疑,但生性寡言的他並未出口詢問。

「……下個月你隨我往甘州一趟尋那古玩店主。」

男子未曾停筆書寫,半晌才出聲命令,沉穩的嗓音自有股不容違抗的氣勢。

「是。」大漢躬身,燈光照耀下,臉色一派恭謹。

「堡主還有何事吩咐?」

「暫無他事……你下去…且慢,傷勢痊可了麼?」男子抬起頭,冷毅的臉上有對幽森的黑瞳,過濃的雙眉中,簇擁著三點藍印。

「蒙堡主關心,屬下已無大礙。」

「如此便好,下去忙罷。」

阿爾泰巴正欲告退,門外忽然多了幾雙匆忙的腳步聲,隨即有人急促敲門。

「堡主!下層弟兄有急事稟告!」

「進來。」男子沉沉的聲音並不響亮,卻清楚傳出門外。阿爾泰巴打開門,一名穿著藍衣的黝黑漢子便急步進來,門外還有幾名同樣裝束,臉色卻帶著驚訝與震動的弟兄。

「啟稟堡主,堡內似乎出現入侵者了!」

男子自書桌抬首,手裡的毛筆即刻停頓:「說清楚。」

「是……酉時我巡守至大門附近,發現顧門的弟兄受了重傷倒在角落,一個腹部被割了一刀,一個手臂給卸了下來,兩人至今還未醒來。」

「可曾見到任何可疑者?」男子擱了筆,起身踱下階梯。

「屬下在附近尋了幾趟,沒見著任何賊子蹤影,已知會其他巡守的弟兄多加注意。」

「堡主,這是否與那小女娃有關?」阿爾泰巴忽地出聲,男子卻是擺擺手,跺著方步沉吟思索,未料此時又響起急切腳步聲。

「啟稟堡主!牢裡的人被劫了!」來人未等通報,逕自朝廣室大喊,顯見事態緊急。

男子冷目如電,手一揮即刻下令:「告知弟兄,若遇上敵人,切莫與之對戰!帶他們上來!」

裡裡外外幾個堡眾同時一楞,但也未有任何疑問,隨即分頭離開。反倒是廣室內的阿爾泰巴一臉不服:「堡主!咱們弟兄不會輸!何必退避!」

「……阿爾泰巴,若讓你與那古倫德對上,有多少勝算?」

「……屬下不才,他確實勝我一籌,可咱們人多……」

「弟兄們有幾個能在古倫德手下走上五招?我們要犧牲多少人才能擒殺他?」

阿爾泰巴沉默不語,臉色刻著猶豫。

「讓我會會他們罷!每個弟兄的生命都是無價之寶。」男子背手走回書桌,偉岸的背影有著濃厚的自信,與對弟兄們的重視。

崇敬之意油然再生,阿爾泰巴不再懷疑堡主的決斷,毅然道:「是!那屬下前去指揮!」

「去罷。」

阿爾泰巴很快就消失在門外,男子站在書桌後,朝著一片陳舊石壁若有所思。

那是一片兩丈高,四丈闊的巨大石壁。

蒼藍色的壁面佈滿灰塵,除自然風化外,處處更有殘斷的痕跡,竟似被人硬生生扯起,問題是誰能有如此巨力?

比起這未解之謎,讓人更移不走目光的,是石壁上清晰的壁畫。

壁畫上方是一名盤腿於蓮座上的男子,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蓮座下盤據著一尾青蛇,頭頂則刻有排列成弧的詭異符號與星辰雲流的圖案。

蓮座左右兩方站立著一男一女,男者身披深藍且綴以紅邊的長袍,女者一頭白髮,手執一柄白色長劍,面對蓮座上的男子微微躬腰,狀似尊敬。而兩人身後,則有大群以黃褐色塗畫的人們趴伏於地。

壁畫上處處皆有青綠或深藍線條流動,襯著整片蒼藍背景,亦發詭譎。

堡主目光飄向壁畫中蓮座下的男人與女子。

『羅?祭使……你到底是誰?為何我會覺得如此熟悉……』

『……素髮如瀑,雪膚紅眸。俏顏冰若,翩姿悄靜,長侍不離祭使左右的劍使……』

『找到迦夏,或許就能得到祭劍雙使那足以毀天滅地、更動星辰的力量了。』

堡主沉冷的眼中,閃過一絲熱切。

 

※ ※ ※ ※ ※ 

 

一行人出了地牢,古倫德當先一馬領頭就走。這位異國青年似是經驗豐富,看他左一畫,右一撇,在牆角或壁上不顯眼處做了甚多記號。記號雖簡單,卻免了不少冤枉路。

循著往上盤旋的階梯摸索前進,不知走了多少高度,夏侯儀四人轉入一條約莫四丈寬的巷道,巷道終點是道緊閉門扉,兩旁掛著刀劍,利刃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欸,夏侯兄弟,那會不會是擺放武器的地方?」

「古大哥是想……」

「我想換柄槍來使使……」古倫德臉上掛起苦笑,舉起手裡的木棍:「這棍棒實在不甚好用……」仔細一看,木棒末端有斷裂的痕跡,不知是從什麼器具上折下來的。

「那咱們先過去看看罷,小心些便是,這種地方怕會有人顧守。」

四人諸般謹慎,那處所卻沒人看守,夏侯儀輕輕推開緊閉的木門,入眼卻是無數個巨大書櫃林立。

「這是……」

「哇!好大一間書房!」慕容璇璣出自中原術法名門,自幼便與諸般道法書籍為伍,未料這書房內所藏竟比自己家中還多。

冰璃橫眼掃過,將全室一覽無遺,抬手指向書室角落:「那兒有人。」

「咦?好像是位老者。」夏侯儀順著冰璃手指望去,只見一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趴伏桌上,不知是生是死。

古倫德看清老者裝束,赫然發現竟是掛念已久的恩師!

「那、那是!老師!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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