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舍禮呵欠連連,鑽出營帳時被東邊羅布泊吹來的晨風激起一個哆嗦。
快步走向軍營旁的水道,塔舍禮彎下腰將臉埋入河水,徹骨的溫度立即讓他完全清醒。與幾個同樣早起的同袍一起喝了麥粥,塔舍禮便吆喝著往樓蘭主城走去。沿途人們見他如此精神,也隨之應和高喊,樓蘭的清晨給擾得嘈雜又抖擻。
塔舍禮走向兵械庫,今日與他一同站崗的蘇庫曼正夾著兩把長矛,不斷搓著手從裡頭走出。
「蘇庫曼,你起得可早啊!」
塔舍禮猛力朝這位面目黝黑,長了個直勾勾鼻子的好兄弟肩膀一拍,笑開一口白牙在晨光中閃耀。
蘇庫曼冷不防被拍得差點讓跌下長矛,回肘往塔舍禮肚子一敲,抱怨道:「還說哩!要不是昨晚有人發酒瘋,吵得我整夜睡不著,這當兒只怕睡死,連粥也沒得喝,便趕著來了!」
「莫氣莫氣,待會下崗後你儘可睡個飽。」塔舍禮哈哈一笑,接過長矛,兩人沿著主城城牆直走,往值哨處走去。從羅布泊湖面上吹來的風經日光一照,逐漸溫暖,城中人聲也逐漸多了起來。
賣柴薪獸皮的、賣馬騾牛羊的、賣草編用器的,盡是往市集趕去的人,卻也有不少趕著出城,瞧那些人騎的馬高大肥碩,也不輸軍營裡頭的剽悍戰馬。
「……我說那好像是阿札合啊?這麼早趕出城去,該不是要繞過羅布泊,到對岸去罷?」蘇庫曼抬手望了望,阿札合的背影已經隱沒在馬蹄濺起的煙塵中。
「去對岸做什?漢朝的使節和軍隊就把營寨安在南岸,要過去還得繞遠路……」塔舍禮一臉狐疑,忽地滿臉興味:「欸,阿札合這小子前日喝醉酒,同我瞎說這幾天他便要得宰相提拔,每天喝美酒了,你可有聽說?」
「阿札合的話能信,庫札宰相與祭使大人之間就能和睦相處啦!」蘇庫曼用鼻孔哼了一聲,塔舍禮聞言也不禁苦笑:「我瞧宰相和祭使大人都是替咱們樓蘭著想的,如果他們兩位能夠並肩使力,咱們就不怕那強大的漢朝了。」
「嘿,你說的倒容易……我卻想宰相別扯祭使大人與劍使大人的後腿便好,只有兩位大人才能以無方大能護衛樓蘭。你瞧祭使大人佈在城外的禁制,不是把漢軍擋得近不了咱們樓蘭一步麼?……不過我敢說,就算漢軍真的衝了進來,劍使大人一定能把他們全打退!」
「喂,你這小子……才見了劍使大人一面,靈魂就飛走啦?」塔舍禮笑罵著頂了頂蘇庫曼,兩人邊說邊聊,往主城東南側一處戒備深嚴的地方下去。
兩人沿著伸入地下的通道直走,通道內冷風直直往外吹出,塔舍禮與蘇庫曼不知何時已停止談話,只是沉默快走。
繞過幾道開啟的石門,兩人進入一條幽暗的甬道。甬道長而寬,兩邊牆壁以巨石堆成,每隔一段距離才有火把照明,盡頭是扇石門,門前一座半圓形的立碑就是此地僅有的裝飾。
塔舍禮與蘇庫曼和弟兄們換了班,便靜靜站著,守衛這條祭使大人嚴令不得閒雜人等擅自進出的甬道。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站在石門之前的兩名士兵忽然聽見門後傳來怪異的扒搔聲。兩人原以為自己閃神,不予理會,然而那怪異聲響接連傳來,末了轉為沉重的撞擊聲,就連站在遠處的塔舍禮與蘇庫曼也聽見了。
眾人面面相覷,既疑惑又心驚,然而祭使大人曾令不准開啟那道石門,一眾士兵也不知如何是好。那撞擊聲持續片刻就停止了,士兵們正自猜疑,石門陰影裡忽地竄出一條巨大的似蟲怪物,滿是利齒的大嘴將門邊的士兵一口罩下!
那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化作怪物嘴裡潺潺滴下的血液,塔舍禮與蘇庫曼大驚之下忙舉起長矛戳刺怪物。然而那怪物不知是何來歷,一身皮粗肉厚,任憑兩人使勁氣力也毫髮無傷!
前頭士兵聽見叫嚷聲俱各趕了過來,正要合力對付那怪物,未料怪物忽地消失無蹤。
塔舍禮眼尖,看見地上一片黑影迅速來去,正往蘇庫曼腳底移去,立刻出聲示警,蘇庫曼閃躲不及,被那黑影裡竄出的怪物咬個正著,不由長聲慘叫!
在塔舍禮死命拉扯與其他人協力攻擊下,蘇庫曼只留了條左腿在怪物嘴裡,被救到一旁躺著,渾身是血的他居然還對塔舍禮笑了笑:「嘿、嘿嘿……差點就能睡飽不用醒啦。」
──塔舍禮費了好大勁,才壓下一拳揍昏傷患的衝動。
戒備此處的隊長聞聲前來,見此慘狀也著了慌,急忙喝令其他士兵趕來此處對付怪物,一方面亦派人速去通知祭使大人與劍使大人。
※ ※ ※ ※ ※
清晨的亮光從向陽的窗戶射進樓蘭主城的圖書館裡,熬夜推算星辰序列的霍雍正倚在榻上假寐。
佛塔的鐘聲早已響過,日晷的陰影又偏移一個刻度,霍雍才睜開眼睛。
撥開散落於前額的頭髮,霍雍眨了眨眼令視線聚焦,信手將散在腿上的木牘放置桌上,起身至書櫃抽出一疊泛黃而整齊的皮紙資料。
時辰與星曜軌跡在皮紙上交織,常人眼裡枯燥又不知所云的天文星象紀錄在紙裡已過數十個寒暑。霍雍自不認為樓蘭人粗陋的天文認知能與尊神賜予的星象智識相提並論,然而這些詳實的紀錄卻對他推算九曜移動的時序甚有幫助。
自那日在觀星台頂與冰璃長談以來,這陣子霍雍看見這些資料皮紙時,總不禁想著,樓蘭人苦心所記錄的天象、所建造的天動儀,卻是開啟滅亡之途的工具,真可謂絕大諷刺。
──然而,在尊神的無上意旨裡,並不包含對女媧螻蟻們的悼念。
霍雍輕甩掉腦中無用的念頭,翻閱著手裡的資料走回桌前。
忽然間,一絲異樣的氣息自背部竄過,霍雍立即中斷思緒:『這是……?幽魄的脈動?』
正思忖間,背後傳來砰砰兩聲敲門:「祭使大人,屬下有要事稟告!」
「進來。」
厚門往兩側推開,一名衛士神情緊張躬身行禮:「報告大人,不…不好了!」
霍雍放下手裡的資料,眉頭微皺:「鎮定些,把事情說清楚。」
「是、是……」許是霍雍的沉穩給予他天塌下仍有祭使大人頂著的安心感,衛士緩了幾口氣恭謹稟告:「剛才負責看守地下入口的弟兄們忽然被陰影裡的怪物攻擊,劍使大人得知消息後已經趕去,屬下特來稟明,還請祭使大人示下。」
「……加派人手看好地下層的出入口,本座這就過去,退下罷。」
衛士告退之後,霍雍暗自尋思:『怪物……會是淵獸之屬?難道是曜柱聚集的逆元之氣引來什麼……』
霍雍循著密道直下,不片刻已抵達出事的地下層入口。進入那條甬道之後,到處是遵他囑咐來此加強戒備的衛士。
──以及此地該無的逆元之氣。
霍雍穿過衛士,看見冰璃仗劍挺立。
「冰璃,辛苦了,這裡發生何事?」霍雍巡視左右,只見冰璃腳邊伏著一具淵獸屍體,左近還有大灘血漬。
「適才有淵獸從此地界隙中闖入,襲擊看守此地的士兵。」冰璃聞聲回頭,見是霍雍雖感安心,說話間仍不忘戒備。
『淵獸竟會出現於此……八成與這逆元之力有關。』霍雍略一尋思,便下令衛士們緊守此地,不論何人皆不可通行。衛士齊聲答應,便各自去了。
「冰璃,與我到底下的天動儀中樞看看,不定那裡出了亂子。」霍雍朝冰璃一點頭,逕自舉步往前走去。
「劍使領命。」
甬道盡頭已無火把照耀,幽暗非常,走至近處,才能清楚辨認盡頭大門上日照朱炎的浮雕。門前有塊極寬的方形立碑及四座藍焰飛騰,立碑石質基座上是一塊黃銅澆鑄的半圓金屬,表面蝕繪彎旋成弧的黃道與太虛天穹。
天地穹蒼,皆以幽明之型相對互應,這塊型呈半圓的立碑,即為明界天軌的體現。越過象徵明幽分界的立碑,就是「九渾天動儀」的領域,也是除樓蘭王與雙使之外,無人能入的禁地。
冰璃跟在霍雍身後,穿越刻滿羅喉星文的七曜之門與七道拱門組成的七曜迴廊,眼前豁然開朗,正是建造於地底湖泊上的宿曜之陣。
冰璃無言瞧著幽暗中泛著微光的十三片弧形石柱,只覺週遭的水氣滿盈至令人覺得濕悶,壓得胸口一陣陣沉甸甸的不適。
『……天幕上的七明七闇共十四主曜,加上黃道二十八宿支曜,便是形構時輪儀軌的宿曜四十二寰星……』
八年前在這片地底湖泊監建宿曜之陣的他,邊看著手裡的卷軸邊對自己解釋。尊神賦予她的使命是護衛霍雍,連能力也專注於此,霍雍口中喃喃推算的星曜序列艱澀難解,即令她專心鑽研,仍無法看透其中奧妙。
──無所謂。冰璃對自己說。
她不懂不會有何妨礙,操動星曜之事本不需自己費神,只要好好負起護衛的責任即可。冰璃始終如此深信著,因為有她的地方,就有霍雍的存在。如同日月般,自創生時便一同存在,分享共同記憶,共同完成使命,共同……活著。
──她不懂操動星曜,沒關係,霍雍懂得。
冰璃正自發怔,湖泊水面反射的幽光閃過臉龐,一回神才意識到再往前走,就是入陣的星文刻盤,規律前進的腳步忽地有些遲疑。
那日與霍雍在觀星台長談,暗濤洶湧的想法交互激盪,似乎打破了某種表面上的牢固。即令照常施行降曜之儀的他與她外表無什異狀,但兩人都清楚,冰璃心底深處出現了大逆不道的念頭。
然而,霍雍是否與她有相同的心情?
冰璃只能將疑問強自按捺,她不會再提起任何違逆尊神意旨的隻字片語,儘管……
──儘管那念頭隨日月輪轉,而越加強烈。
「冰璃。」
霍雍站在入陣星盤前,朝她攤開手掌。
宿曜之陣底下,就是九渾天動儀中樞──牽動明幽兩界命運,能將蝕帶回明界的毀滅之地。
冰璃定了定神,握住霍雍的手,察覺自己的手掌較平常更冰涼。
霍雍誦唸飛遁咒言,兩人週遭藍光一閃,身形便移至宿曜之陣中心出口的星盤。霍雍放開手,逕自循著星盤旁的迴旋階梯而下,冰璃眉尖微蹙,舉步跟上。
下到階梯之底,週遭的逆元之氣更如湖畔浪潮般一波波湧來,平素面無表情的霍雍登時皺起眉頭:「……不會錯的,天樞儀座一定有什麼異狀。」
迴旋梯出口外緊連著一座龐然巨大的地室。室內七座淺池排列成圓,淺池上方各有一顆菱形錐體緩緩旋轉,暗合天頂七曜,大圓正中則是操縱九渾天動儀的樞紐──天樞儀座。
黃銅材質的地面以藍弧繪出黃道天穹的星軌,太虛之位則是一座浮雕羅喉計都二十一星曜圖紋的圓形平台,平台上方不時竄動藍電。
「……外表看來無什異狀,可是這閃爍的電花是……」冰璃雖對操動星曜的程序及天動儀構造認識不多,卻也知道天樞儀座不該出現這種滿是逆元之氣的物事。
「天動儀的運行受阻,溢湧的逆元之力擾亂此地界象,使幽明界限蕩然無存,淵獸便由此而來……」霍雍稍加審視,即明白哪兒出了差錯,不禁有些疑惑:「……怪事,若照我的推算,不該如此……也罷,先調整星晷刻盤再說……」
霍雍沉黑的眸子隱隱浮現疲累,卻有更多的擔憂:『莫非是降曜之儀操之過急,使星晷刻盤有了偏離……』霍雍抬手正要旋動平台上的星晷刻盤,藍色的雷電鞭過手指的瞬間,異樣感濤然襲來!
霍雍冷哼一聲縱身後躍,天樞儀座上方立刻劈下一道飽含逆元之氣的粗雷!
「霍雍?」冰璃立即閃至霍雍身側,一臉戒備。
「我沒事。」霍雍一擺手,臉色刷地嚴肅:「冰璃,備劍,有東西附在天樞儀座上。」
「劍使領命!」
幻劍煌熇自冰璃右掌急速凝成,霍雍並指一揮,咒力挾帶烏光閃過,天樞儀座上竟出現一團爛肉似的魔物!
粉紅色的蠕動肉塊呈現人面模樣,最大的肉塊已生成兩枚細小的眼睛與紫色的闊嘴,肉塊各處蜿蜒著血脈,半刻也不停息地彈跳,天樞儀座立時被肉塊的體液沾污得骯髒不堪。
「『肓癱』……」霍雍撢了撢袍袖,面對這次元間的寄生獸也不免皺眉:「在幽界諸獸中只是小蟲之屬,沒想附在天樞儀座上吸收逆元之力後,可以長成這般大。」
「牠就是使天動儀出差錯的元兇麼?」肓癱人面上的小眼不住轉動,此刻盯在冰璃身上,一陣不適感令她握緊幻劍。
「嗯,牠令天樞儀座上的星晷刻盤無法運行,藉以吸收溢湧的幽界之氣滋養自己,連帶將此處弄成這樣子。冰璃,咱們除了牠。」
「……是。」
霍雍有些意外,因為冰璃眉目間閃過難得的猶豫。
霍雍未及細想,冰璃已聚力揮劍,怒濤般的劍氣幾可以肉眼直視,一彎弧月立即飛向肓癱,削去大片肉塊。
肓癱遭受攻擊,周身肉塊急速彈跳,忽地射出大大小小的肉屑,挾帶逆元之力與淋漓的體液往冰璃飛來!
冰璃臉上居然出現明顯的厭惡,腳下更往旁急閃。將一切看在眼裡的霍雍淡然一笑,揮手燒出紅蓮,肉屑盡在騰空的烈焰中焦黑燃盡。
「冰璃退下,讓我來罷。」
「劍使領命。」
『這話說得真快。』霍雍心下暗道,嘴裡已唸罷焚滅九天的烈焰法訣,肓癱只發出殺豬刮鑊似的嚎叫聲,瞬間已被高溫盡數蒸發。
猛烈的火焰良久散盡,不知以何材質鑄成的天樞儀座絲毫無損,仍在幽暗中閃著烏金似的光澤。
「就算吸取再多的力量,蟲類畢竟只是蟲類……」霍雍冷哼一聲走近觀視,察覺天樞儀座上還附著肓癱的殘餘氣息,正待施法將其清淨,天樞儀座表面竟又竄起電花,地面也開始震動。
「怎麼回事,還有東西附在上頭麼?」
「不妙……」霍雍微一搖頭,解釋道:「那肓癱在這裡淤積過多的逆元之力,此刻一口氣釋放出來,天樞儀座負荷不了。」
「能鎮得住麼?」冰璃暗自鬆了口氣,然而天樞儀座出事的嚴重性她也清楚,臉色便轉為嚴肅。
「非行『鎮界之儀』不可。冰璃,待在我身後護陣,免為逆元壞力所傷。」
冰璃應聲往後退了幾步,霍雍輕吐了口氣,兩手並指胸前,唸起鎮界之儀的玄奧法訣。字音詭秘的羅喉文接連唸出,天樞儀座上方浮現兩座錯位的時輪儀軌虛象。霍雍不停唸咒,鬆開雙手隔空拉引,將兩輪虛象調整至重合。
鎮界之儀耗力不少,霍雍額際不斷冒出細汗,神情也有些力不從心,一旁冰璃瞥見,不由擔憂。所幸片刻間兩座時輪儀軌便重合無誤,紅光與白光接連閃過,地面晃動倏地平息,天樞儀座也恢復正常,此地滿溢的逆元之氣消失殆盡。
霍雍原想一舉將殘餘的肓癱氣息除盡,然而天樞儀座才剛穩妥,此刻擅自加以咒力,難保不出差錯,只得作罷。
「雖根除不了肓癱,總算先把儀座鎮住了。……呼,一樁無妄之災,又多耗不少力氣……」霍雍的嘆氣聲雖然微小,冰璃卻聽得一清二楚,當即關心:「你的聲音好無力,必是這陣子的降曜之儀太累了,就不能再延一會兒麼?」
「會麼?即使如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霍雍舉起手掌握了握,似乎真有些乏力:「……冰璃,妳該知道星曜運行何等複雜,每隔千年時光,七曜、十四星、二十八宿等諸星曜才會在天幕上交呈適合型列,也正是在這儀軌刻律之力最弱的七七四十九天內,天動儀方有撼動天軌的機會。」
「我知道……可是……」冰璃垂首歛眼,一方面是擔憂霍雍的身體,一方面卻是……
──盼望蝕之降臨越遲越好。
「我們來到這人世,在樓蘭蟄居八年,秘密建造天動儀,全都是為了這一刻,為了迎接蝕的降臨。」霍雍雙手按在天樞儀座上,沉沉的聲音逐漸敲碎冰璃心中的希望:「七七之期還剩六日,只要再行六次降曜之儀,我就能讓星晷偏離,令天幕洞開,永遠毀破分隔明幽兩界的藩籬……」
「這是我們非完成不可的……尊神的諭命。」
霍雍要說什麼,冰璃一清二楚,她的祈求無論如何,只是微弱又不值一提的抗議罷了。
一直以來,她與霍雍都是心意相通,然而此刻的他,能夠理解自己麼?
望著霍雍,冰璃再度蹙攏尖細的眉峰……
她尚自憂鬱出神,霍雍忽地悶哼一聲,竟痿倒在天樞儀座台邊!冰璃一驚,趕忙扶起他:「怎麼了?你沒事吧?」
霍雍只覺腦內一陣又一陣的暈眩,意識趨於渙散,想起今晚勢在必行的降曜之儀,他不覺低叫糟糕,然而全身力氣彷彿被抽乾般,四肢百骸沒了知覺,只能癱軟倒在冰璃懷裡。
「霍雍?霍雍!振作一點!霍雍──」
冰璃的喊叫聲緊張而頻繁,那時的霍雍很想對她說:「冰璃,我沒事。」
然而這句話始終鎖在喉間,未曾出口。
直至……很久很久以後。
※ ※ ※ ※ ※
「冰璃……我沒事……」夏侯儀俯臥在黃沙之上,艱難地呻吟了一聲。大漠烈陽曬得他肌膚生疼,然而夏侯儀渾身虛軟,只得一動不動等待氣力恢復。
「……嘿嘿,這不知死活的小子還在說夢話啊。」令人揪緊眉心的難聽音調傳來,夏侯儀勉力撐起頭,果真看見紫雲派掌門周崇掛著陰笑的嘴臉,以及向來與他秤鉈不離的崆峒掌門朱浩,還有幾個門下弟子正把自己圍個密不透風。
更叫他訝異的,卻是這熟悉的風沙與高溫。此地正是高昌古城廢墟之外的城門口,而冰璃等四人也在左近倒臥成一片,各各昏迷不醒。
「是…你們!」夏侯儀猛地一驚:「咦,這裡是……高昌古城城門口?我們剛剛不是…不是還在饕餮的亂界裡麼?」
朱浩聞言轉了轉鼠眼,嘿嘿低笑起來:「……夏侯小子,本掌門不知你在說些什麼,不過多謝你幫咱們解了迷陣啊。」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們嘴裡吐得出這個謝字?只怕是不懷好心罷。」夏侯儀嘴上說得飛快,心下卻不住叫苦。自磐沙堡前一會後,自己一行與紫雲崆峒便結下樑子,高皇君姑娘更曾警告兩人欲對己不利,這夥人必是真想拿他性命,此番真是大大不妙!
「小子你倒不笨,猜得到自己下場……」朱浩伸出小指摳刮耳洞,腳下踢了踢沙子,一派悠閒:「神武觀和嵩陽門的傢伙們一發覺迷陣消失,就歡天喜地四出探看,本掌門料到待會可能有好事發生,就先在這等著,豈知會看見你們從天而降,嘿嘿,可把咱們嚇了一大跳。」
「哼,現在神武觀那婆娘和公孫老頭都不在,你的夥伴也全都倒地不起,再沒人護得了你。夏侯小子,老子早想把你除之後快,嘿,今天你落在咱們手裡,命中註定該死在此地!」周崇顯得相當高興,兩道斜飛的眉毛幾乎豎起,為他陰鷙的容貌增添不少囂狂之氣。
「卑鄙小人!我可不會就這樣認輸……」夏侯儀自然不肯束手待斃,然而他才欲撐持起身,兩條手臂便顫抖不止,雙腿也似失去般毫無知覺:「可、可惡!為……為何全身使不上力……」
「嘿嘿,能讓你打到如此脫力,想必對頭十分厲害……」朱浩見狀自更放心,隨口又損了他幾句:「真對不住,夏侯小子,你做了這等好事,我們會想念你的。至於那護著你的白髮小姑娘,我會挑斷她手筋腳筋,一輩子好生照顧,你就安心去罷。」
朱浩之意昭然若揭,夏侯儀悶哼了聲:「你…你敢!」
周崇可沒這般閒情逸致多話,喝令一旁門人動手:「少和他囉嗦了,給我上!」
紫雲派弟子的長劍高高舉起,眼看著就要朝夏侯儀的脖子砍落,眾人頭頂忽地傳來一聲蒼老喝止:「且慢!」
四道青光倏地從天而降,周崇等人吃了一驚,凝目看去,卻是四個身著紅色袈裟的人,年紀分別是老中青少,瞧那怪形怪狀的裝束,似是西藏之地的喇嘛。
「天時有律,法輪惟因。諸位,劍下留人。」
年紀最老的喇嘛落在夏侯儀身後,身型相當矮小,又乾又枯的皮膚下瘦骨嶙峋;最引人注目卻是他的耳垂,右短左長,幾乎垂到肩上,形貌甚怪。
周崇瞧了瞧四個喇嘛,陡地喝道:「爾等何人?為何插手此事?」
老喇嘛似是四人之首,兩次俱由他說話:「我等乃是『時輪尊者』。這少年身繫要務,至關重大,請兩位把他交予我等。」
老喇嘛話雖說得客氣,周崇卻嘿聲一笑,宛如碰見天底下最好笑之事:「你這乾癟老鬼隨口說說,老子就得交人,天下可有這等道理?」
「……不動尊者,莫與這等俗人多說,將祭使帶走便是。」四喇嘛當中年紀最輕的少年忽地出聲,尖銳的嗓音聽得眾人甚感不適。裹在袈裟裡的他被紅袍襯得臉色更加蒼白,雖是眉目清秀,神情卻帶著睥睨眾生的高傲。
莫說夏侯儀瞧著不舒服,周崇更是聽得無名火起,立時喝道:「想搶人是罷?先過了老子這關再說!」語畢示意門人掠陣,舉劍踏步就要開打,一旁朱浩還在思索時輪尊者這稱號聽著耳熟,見周崇就要動手,忙阻止道:「周兄且慢,我瞧這四人像是有些門道……」
「有什麼門道,就用我手裡的劍試試!」周崇話聲剛落,揮劍就是一道猛烈劍氣,直向那驕傲的少年喇嘛飛去!
少年喇嘛雙眼眨也不眨,聽憑劍氣颳起黃沙朝己撲來,下一瞬間盡數被周身的無形氣勁擋下。眼瞧周崇一臉驚愕,少年喇嘛嘴邊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冥頑不靈,足證妄執。」
少年喇嘛快速結罷手印,張手一揮,一道密咒往周崇飛去。周崇一驚,還未及反應,密咒已當頭爆炸!
「唔!」紫雲派的掌門只來得及悶叫一聲,就被炸昏過去,紫雲門人見狀大驚,口中掌門師叔連聲叫個不停,一旁朱浩自也駭異不已:「你、你們究竟是……」
那老喇嘛看了少年喇嘛一眼,似是有些怪罪,卻沒吱聲便逕自朝夏侯儀道:「夏侯儀,我們有要事找你。這裡不便談話,咱們換個地方罷。」
瞧出老喇嘛對己並無惡意,夏侯儀也不抗拒,就點頭任那陣白光罩住自己。再次睜眼,視野裡的大漠金沙已被一片小樹林取代,身上的傷勢也盡數回復,夏侯儀左右一望,一併被送來此地的冰璃等人雖仍昏暈,傷勢也都療癒完畢,便自安心。
「多謝四位大師救了我們一命。」夏侯儀整了整衣袍,朝四個喇嘛行禮。
「不必客氣。彼等凡俗猥瑣之輩,沒有資格決定你的命運……」老喇嘛一個立掌,枯瘦的臉上扯出一道微笑:「夏侯儀,我等乃大雪山時輪宮的時輪尊者,法號不動、無常、觀幻、明釋,我是不動尊者彌蘭納巴。」
夏侯儀略一審視,法號無常的中年喇嘛蓄著威猛懾人的落腮鬍,身形甚是高大;法號觀幻的青年喇嘛則一身深褐肌膚,還有道高而挺的鼻子,五官深刻的模樣乍看竟有些古大哥的影子;而那年紀最少的明釋尊者仍是一臉高傲,瞧向自己的目光中不知為何滿是敵意。
「……我等奉五智者之命,從大雪山前來尋找轉生後的你與劍使冰璃,花了偌大氣力,總算在那高昌古城找到你們。」
「彌蘭納巴大師,您知道我們的名字?」夏侯儀微感訝異,這些時輪尊者不知是何來歷,高深莫測的樣子竟與神闕宮的小齋女有些類似。
「在時輪宮的九辰宿曜占壇上,夏侯儀你二人犯天逐宮的本命闇星比日月更耀眼,我等怎能無視你們的存在?」彌蘭納巴撥動手裡的念珠,臉上雖有著微笑,話語內容卻嚴肅無比:「……前生的你在臨終之際發大念願,要在千年之後再次轉生,完成前世未竟的使命,我等可是久候多時了。」
夏侯儀聞言沉默半晌,皺眉道:「又是我前生的事麼?這陣子和我提起這件事的人著實不少,不過我還是什麼都沒記起來,大師你所說的我可是半點都聽不懂。」
「……夏侯儀,莫非你對身為『祭使』一事,以及千年前的所作所為,都還未曾想起麼?」彌蘭納巴的微笑登時撫平,又是一個立掌,老邁的臉上神色凝肅。
「除了神闕宮的齋女向我提過一些外,我真是什麼都不記得。」夏侯儀話聲剛落,明釋尊者忽地尖聲道:「神闕宮已經插手此事了?」
「依照占象所示,天河中一對闇星已現,他現在不該還是這個樣子。莫非……這是天意?」無常尊者立即接話,一旁的觀幻尊者挑了挑眉,卻道:「千年的時間不短,即使魂魄能自己化念轉生,也未必能保全原有記憶。既是如此,未嘗不是我等之機……」
明釋尊者瞧向夏侯儀的敵意又濃了幾分,忽地一揮念珠:「記憶仍未回復,足證羅喉祭使之力尚不完全。若我等在此將他形魂俱滅,至少可以斷了這段因果。修復儀軌之事,僅可慢慢再談。」
夏侯儀被三人輪番一席話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然而明釋尊者話裡的殺意可聽得一清二楚,登時雙眉一軒。
「且慢,此事不宜草率決定……」彌蘭納巴搖動念珠,意欲阻止其他三位尊者,明釋尊者卻逕自喝道:「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先動手再說罷。唵 摩羅訶 伐札羅耶 迦羅諦莎訶!」
三個尊者同聲唱咒,橘黃色的光芒自三人手印中發出,隱隱浮動梵字經文,夏侯儀不覺一臉戒備:「你們想做什麼……?」
手印瞬間結畢,梵字經文轉為刺目的華光直往自己飛來!驀然遭受攻擊,夏侯儀又是氣憤又是不解,連忙抬手抵禦,幽垠之戒忽地發光,一陣烏光便即罩身,將三個尊者的攻擊盡數擋下!
「光明真言竟然被……莫非那是……傳說中的閾迦封界?」無常尊者表情震動,觀幻尊者與明釋尊者也是大感訝異。
「四位大師,既然如此,那我就當你們是敵非友!」夏侯儀怒聲直嚷,彌蘭納巴還未來得及出言,無常尊者又吹起鬍子大喝:「他手上已有祭使的幽垠之戒,光明真言不管用,改用三千遍照法。」
瞧三尊者那態勢,似是要發動更強力的咒言經文,夏侯儀適才受了周崇朱浩一頓好氣,此時更覺怒從心起,立即凝神聚力,意欲喚出黑炎對抗:「要打架?來罷!」
「快給我住……」彌蘭納巴沉聲一喝,話聲還未結束,樹林小徑忽地傳來清脆卻甚有威嚴的童音:「四位尊者,請住手。」
「……小宮主?」
夏侯儀甚感驚訝,從林子外遠遠而來的正是神闕宮齋女葛雲衣與白菀朱繯雙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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