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紛飛,自幽藍天頂飄落──

瞧清才知是蘊著靈的千萬顆魂。

魂之雪,靈之芒,消融在闇寂無邊的異界。

邪異金眸一睜一斂,開闔間泛成火紅的瞳。

無聲凝視著魂雪,紅瞳內漾滿的,是深藏多年遙遠的夢。

夢裡──

是黃沙漫漫的樓蘭古城,與及紫霞後沒入天際的凜日。

鏤刻光陰的沙塵捲著飆風上騰,昇至華燦古城頂端,於星台敬伏落地。

敬伏於懸坐星台邊的佳人腳下──

似驚艷,

似讚嘆,

似敬畏,

似臣服。

佳人銀絲於夕陽下飄動霜白,素顏是絕無起伏的淡漠與清冷。

身後一聲呼喚乍響,起的是淒烈絕煞陰風,回的是千年執著等待。

陰風捲殘古樓,天地兩隔。

千年前未盡之蝕,遙應千年後登場的落幕──

幕是幽藍異界,幕是傷殘心與身,幕落是萬載再會的癡!

 

※ ※ ※ ※ ※ 

 

烈陽高掛,兩端地平線上天空藍至純淨極限,萬里無雲,乾淨地猶似剛洗過的蒼青緞子,卻織就大片炫目的似真似假。

風呼嘯地吹,沙漫天地飛,起起伏伏的沙丘上曝曬著無數動物枯骨。風吹捲著黃土細沙掩住枯骨,卻又在下一刻飄飛,徒留骸骨上時光風化的痕跡。

甲殼黑得發亮的蠍子,高舉著尾螫從沙中竄出,六足快速滑動著鑽入破碎石片下搜索獵物。黃沙蒸騰著熱氣冉冉上升,蟲足踏出的一排細碎腳印很快就被風吹散。

 

沙…沙…

本只有狂刮風聲的大漠,今日多了位不速之客。黑色斗篷翻飛,揚起沙塵,男子全身裹在黑袍底下,將熾熱陽光擋在陰影之外。獨行的去向是遠處廢墟,踽踽背影,延伸腳印,在囂張炙烈的日射下蕭索地淒清。

風刮起斗篷一角,男子尖細下巴上青滲滲的鬍渣襯得臉色更顯蒼白。

臉,是一張英俊的臉。若減去十數年歲月刻劃的痕跡及那股直透人心的滄桑,怕連城中少女看了也不免臉紅心跳。如今,停留在男子臉上的,除了疲倦還是疲倦。

身影終與廢墟殘蔭連成一片,男子蹲了下來,陰影遮住了面前半埋沙塵中的石版。男子伸出右手拂去石版上厚厚一層黃沙,冰藍瞳孔中立刻映入一尾盤繞在圓環上的雙頭蛇圖騰。

男子眼神倏冷,眼前陳舊卻依然猙獰的宿命刻印,喚起他胸中壓抑已久的感傷與憤怒。男子抬起左手揭下蓋住頭臉的斗篷,烏光閃過。

——烏光,那不是正常的手。

滿頭金色微捲長髮上揮過的,不是常人五指,是一隻玄鐵鑄成,鑲以尖長利刃、佐以豔紅裝飾的鐵爪。

男子左手齊腕而斷,接上的是冰冷鐵爪,也是一顆憤世嫉俗的心。

冰藍眼眸蔑視著地上衰頹的石版。千年前這裡可是輝煌傲人的樓蘭城啊!而如今也不過是大漠中等著風化蝕盡的朽老遺址!

男子起身,蒼白臉上卻浮起憔悴之色。

 

——為何回到這裡?不是早就明白她已回不了自己身邊嗎?

——希冀嗎?那些忘恩負義的該死世人所存在的這個世界,希望早已比游絲還稀薄。

——懷念嗎?這破敗的千年廢墟殘留的,不就只是最初的無奈與最終的憤恨?

 

騙不了自己的。

從沙洲趕了好幾天路,回到故事最初的起點,就是渴望著再見伊人芳蹤呀!儘管她早已不在這個有晝有夜的『明界』而消失於無邊幽闇。只是企盼著,企盼著若天可憐見……

男子呸了一聲。

——天可憐見?

——莫忘了始作俑者就是無憂無慮生活在這天底下的愚蠢世人!自以為是認定幾條人命與明界存活相比,就該是成全你們這群螻蟻苟活的壯烈犧牲!

——去你的女媧修來補去還破爛得一無是處的賊老天!

男子記憶趨於慘淡,眼神更顯陰鬱,目光直要將躺平地面的雙頭蛇圖騰凌遲剮刑。

背後突然刮起冷風,男子猛地回頭一望,竟看見無時無刻掛念心底的素顏身影飄過!

——海市蜃樓。

『就算是海市蜃樓,也請停留一瞬間罷,讓她的身影再次深深刻進我心扉!』

 

※ ※ ※ ※ ※ 

 

金髮白袍的少年佇立在巍峨的樓蘭城前,高聳主殿旁是直插向天的左右雙塔,金碧輝煌的外觀,繁麗錯綜的綴飾,在在顯現了樓蘭國高度發展的藝術文明與富庶。

週遭忽地暗了下來,少年抬眼望去,縷縷白雲染上詭異的昏黃之色,高掛天頂的烈陽正虛弱地一點一滴被黑暗吞噬。少年睜大的藍色瞳孔中,倒映了象徵光明的太陽臣服幽暗力量的受降儀式。

少年踱入樓蘭城內,不知何時亮起的火燭燃燒著瀰漫油脂的燒焦氣味。黑暗的空間內,異樣感充斥。遠處綠光閃爍,似不懷好意的獸眼。少年警覺凝眼看去,骷髏般白慘慘頭骨下是紅色滑潤肉體,長著人型的魔物雙肩突出數把尖銳骨刺,手腕處不是類人手掌,是打磨鋒利的骨刃!

微光一閃,三隻凶邪的刀凜鬼揮舞雙刀朝少年攻去。猛力一斬,少年倏地舉起手中金黃短刃格開挾凜冽寒氣劈至的骨刀!

 

城內激鬥,城外戰事也如火如荼。豪邁的褐髮漢子長槍直刺而出,搗進皮粗肉厚的荒蟄胸口,槍頭直穿出魔物背後矮牆,噴著黑褐色血跡如注。牛頭人身的魔物慘嚎著意欲扳動胸前致命凶器,卻無力垂首迎接死神召喚。

漢子扳回沉重長槍,單手一輪靠回肩膀,豪邁笑意罩上他剛毅的臉龐。忽聽鷹唳長空,舉頭只見褐色蒼鷹劃過碧藍晴空,落在遠處騎馬女子臂上。

女子取下鷹爪上繫住的紙捲,單臂力振,蒼鷹張開雙翅再次投入藍天懷抱,遠遠颺去。女子抬手微揭披頭的遮陽斗篷,艷麗的成熟臉龐上浮起些微擔憂,偏藍黑眸遙望隨行少女吟誦天雷咒法,一束束從天際直落的狂雷準確地將礙路的魔物殛成焦炭飛灰。

昨夜的她可還坐在營火旁耍弄著護身宿玉,戰戰兢兢地預備今日激戰呢!營火映在少女靈秀五官上一片通紅,懷中漂浮著雲氣氤氳的宿玉。少女雙手盈握宿玉,穿透指縫的藍光越顯強烈,少女睜大了烏黑雙眼,瞧著綻發藍光的宿玉緩緩昇空。

宿玉越飄越高,襯著背後璀璨星空,亦發像是蒼白之月。宿玉宛似融入發藍玉輪,細看才發現朦朧月下一白髮少女高坐於聳立石柱頂端。少女素顏淨麗,纖細彷若一觸即碎的琉璃人偶,任晚風吹動腦後銀絲飛舞。

少女左手攏抱晶凜冰劍,略一側目,剪水雙瞳豔紅地驚心動魄。冰冷淡漠的臉上突地微現笑意,透明劍刃上似乎映現了一張沉靜睿智的男子臉孔,額上三條火紋在如霜劍刃上更顯奪目。

白髮少女略一思轉,男子臉孔霎時與隔夜正激烈戰鬥的金髮少年重疊。改變的是容貌外表,氣質與內在卻是亙古不異。

 

少年手臂一沉一揮,將來襲的魔物遠遠甩開。一轉刀柄,單手捏訣,口中誦起焚焰咒法,身週湧現舖天蓋地藍色凜焰,張狂吞噬三個魔物身軀。嘶吼嚎叫中,三隻刀凜鬼藍焰焚身,瞬間燒成焦屍。

少年瞪視著地上魔獸殘骸,藍瞳滿是激昂之情。背後忽地響起竊語,細聽不類人聲,卻似異界無機亂語。少年轉頭看去,本是一片的黑暗被巨力撕開,從更深邃的無邊靜闇中,至高無上的幽垠之主乘蓮座而出。週遭幽藍冷焰狂竄,幽垠之主形體漆黑得無法辨認,尖銳笑聲迴蕩在此異色空間。

無畏的少年舉起左手聚力,掌上轟發凜冽藍焰,甩身一揮,燒灼天地的青焰狂捲而出,燃向眼前至高的幽之主宰!

冷冷的尖銳笑聲、少年掌中的青焰,譜出了『明界』瀕臨崩毀的序章。

 

※ ※ ※ ※ ※ 

 

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故事了。

久遠到當初的少年都快遺忘樓蘭城的華麗巨偉,僅能對著頹毀廢墟遙想當年的星辰起落。

伊人的身影,不似眼前建築這般容易湮沒在滾滾時間巨流下,反隨日昇月恆更加鮮明地烙進男子心底。

於是他又想起了,那久逾千載的約定與承諾,還有那則遙遠的傷痛。

『宿命嗎?』男子心底浮現了拒絕承認的答案。

 

風,依舊呼嘯。

沙,依舊滾滾。

日,依舊高掛。

月,依舊懸空。

天幕上持續運轉的時輪,是否仍猶記得名為霍雍與冰璃的祭劍雙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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