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儀四人沿著隧道直走,最終來到兩扇古樸而精緻的大門前,推開門卻是間七八丈見方的幽暗小室。

室內燃著四盆藍火,青藍焰芒緩慢飄盪著,幾似夜半詭秘鬼火,牆壁地面被映得一片幽青,一時竟有不在人間的錯覺。藍火中央是具樣式奇異的方形台座,台前矗立一座巨大而風格同樣特殊的圓鏡。鏡框雕成烈焰飛騰的太陽模樣,在藍光中閃著暗金色澤,正中是一輪藍芒蕩漾的奇異液狀鏡面。

「……皇甫堡主所說的就是這房間了吧……」夏侯儀初入此地,心中不覺騷動,某種消散已久的震懾感油然而生。慕容璇璣東瞧西瞧,皺起眉頭道:「這裡的氣……好亂!地象脈流似乎都纏在一塊兒了……」

古倫德饒有興味地摸摸中央的台座,又打量過圓鏡與週遭山壁,不覺疑惑:「夏侯兄弟,你瞧中央和四週差異好大,倒像從別處挖來一樣。」

夏侯儀彎下身仔細一瞧,此地地板是由某種橙白石磚鋪成,石磚邊緣儘管已被磨圓,仍可看見當初的嚴謹整齊。石磚延伸到四壁,被格格不入的褐色塵土覆蓋,整座房間有如硬生生嵌入地底似的。

「的確如此,這不會與地象纏亂有關罷?皇甫堡主說妖魔正是盤據在那面鏡子裡……咦?」夏侯儀走上前去,忽覺那圓鏡好生熟悉,脫口便道:「這裡……這裡是……我來過這裡!」

「什麼?」古倫德與慕容璇璣俱感大奇,夏侯儀卻兀自喃喃說道:「我記得這法座,還有前頭的……『輪…輪想夢鏡』!可是……我是在哪見過的?我沒來過這兒啊……」

夏侯儀猛地察覺自己的話著實怪異,既然是首次來到這裡,怎麼會有如此明晰的印象?身旁的冰璃也是微顯訝然,蹙著眉一番思索後竟輕聲道:「……思…思謁……之間?」

「『思謁之間』……」夏侯儀低聲複誦一遍,只覺這名稱熟稔不已:「對,是思謁之間沒錯!冰璃,妳也知道這地方的名字?」

少年的驚訝神情中還帶著解答後的滿懷心喜,冰璃卻在他身上瞧見一個黑髮黑眼的身影,一股不知何來的憂傷忽地湧上,少女紅瞳登時半掩:「……嗯。我還記得……霍雍……」

「冰璃?」夏侯儀見她神色有異忙出口一喚,冰璃應聲抬眼,卻看見輪想夢鏡裡閃過一道戾氣!

「是誰!」

人隨聲起,週遭氣溫立時降低,藍影咻地飛空,冰璃握緊幻劍往輪想夢鏡斬去!

鏡面接觸到冰劍,猶如霜雪碰上熾熱的刀刃般化開──

嘶地一個長聲,冰鋒割破輪想夢鏡鏡面,迸裂的藍芒卻蕩漾著又緩緩合上。

冰璃落身鏡前,舉劍警戒地盯著已平靜無波的圓鏡鏡面,那道戾氣雖已消散,但她卻嗅到一股荒涼的氣息。

──像是……完全失去生命的氣息,雖然可畏,卻又如此熟悉。

「……是輪想夢鏡?」夏侯儀在冰璃撲前時亦火速回身,雖沒見到魔物實體,卻瞥見鏡面割裂時短暫出現的黑暗。

「……三師兄說過妖魔躲在鏡子裡,原來是這麼回事!」封鈴笙此時回來,恰巧看見剛發生的一幕。

「妖孽,將這古城化為鬼域的就是你罷!」夏侯儀朗聲一喝,張手甩出一朵巨大的紅色火焰直燒向輪想夢鏡,轟地一聲熱流四溢,冰璃亦被逼得後退。

「咦?」夏侯儀脫口一聲,自己只是隨意發出火焰,怎地聲勢如此驚人?他暗自凝神,察覺自沙漠那夜以來混亂的靈念竟又回復平穩,彷彿某種力量牽引般,一絲絲都歸返正途。

某種力量……

夏侯儀不由望向左手新戴的雙蛇戒指,四顆蛇瞳以無機的烏光回視著他。

「欸?沒效?」古倫德見火焰消失後那圓鏡仍是絲毫未損,不禁訝然,夏侯儀尚瞧著戒指沉吟,封鈴笙推測道:「……想是那鏡子與異界合為一體,裡面自成一個鏡中異界,妖魔便躲在那。咱們得設法進到裡頭去,才能傷得了那妖魔。」

古倫德一聽,腦裡不由浮現眾人爬進鏡子裡的畫面:「進到鏡子裡面去?怎麼做?我…我大概是爬不進去……」

慕容璇璣聞言嗤地一笑:「才不是爬進去呢,古大哥真傻。我聽娘說過,在我派神移化遁的術法之中,有藏身鏡影水面的『化界』之術,那妖魔大概也是如此藏身的罷。可是這咒術我還不知該如何使用,更別提進那異界了……」

既是神武觀獨門秘術,封鈴笙自然無從得知,然天瑤一派也無類似咒法,正皺眉時,夏侯儀抬起戴著戒指的左手往輪想夢鏡靠去,戒指發出一陣皓光,鏡面忽地飄起藍芒,共鳴般泛起漣漪。

「……如果皇甫堡主所言不虛,這戒指應能幫助我們進去鏡子裡罷。」

封鈴笙沉吟良久,雖覺此舉不甚妥當,但也別無選擇,便無奈點頭:「……眼下也只有冒險一試了。」

夏侯儀頷首,隨即抬手觸摸輪想夢鏡的鏡面,鏡面飄散的藍芒忽地聚集旋轉,漩渦中心射出一道白光罩住眾人!

「唔!這是……」

一股奇異的感覺同時從夏侯儀與冰璃腳底竄上,輪想夢境彼端似是與兩人極有關聯之處,然而夏侯儀與冰璃未及細想,白光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片廣大無邊的幽暗。

「這、這是哪裡?」慕容璇璣的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眾人置身之地已不是適才的圓鏡密室,而是一片虛無黑暗中的浮空石磐。

古倫德舉目四顧,腳下所踩的巨大石磐似乎就是這片黑暗中唯一存在的……人間之物。石磐表面可以瞧見青磚鋪疊的直線與縱線,樣式古樸而陳舊,然而卻無什風化痕跡。

「這裡到底是……」封鈴笙施展天瑤靈視之術,雙眼閃耀著火炬般的金光直視遠方,仍然無法看穿四周濃厚的黑暗,只能約略分辨出孰濃孰淡的幽森氣息。

慕容璇璣隨封鈴笙盯著暗處,一時竟覺這片黑暗彷彿吞噬所有般,形體、生命、靈魂,連出自口中的聲音都顯得無比空洞。看得久了,目光所到之處俱化作旋轉的烏雲,慕容璇璣腦中一暈,忙轉眼不敢再瞧。

「……我們要找的就在那裡。」夏侯儀忽地輕聲一句,逕自往閃爍幽藍光芒的遠方走去,隨侍的冰璃舉步就跟,絕麗臉龐上的淡漠依舊,卻比平常多了些不尋常的思索神情。眾人微一愕然,便也跟上。

喀地一聲,慕容璇璣不慎踢中靜擱此地不知多久的石子,石子翻了兩翻從石磐邊緣墜落,良久良久才從底下的無邊靜暗中傳來詭異的聲響。

──近似於人們睡時喃喃夢囈的瑣碎細語,卻毫無情緒、毫無溫度。

盡頭的幽藍光芒來自四座同樣青藍的冷焰,映得一行人眉髮皆碧。

不曉得是否藍焰甚是詭異的緣故,慕容璇璣只覺夏侯大哥顯得一臉高深莫測。

冷焰背後橫陳一片極寬的方形立碑,封鈴笙運足目力一瞧,石碑上部鑲入大片半圓金屬,金屬物上彎旋的弧線圖案應是黃道天穹所在的太虛,然而在這異界內怎會出現如此一塊星象立碑?

封鈴笙思索之餘,目光往立碑一瞟,忽覺那黑呼呼的星象圖案晃動起來。

「咦?」封鈴笙一凜忙仔細瞧去,那立碑上竟似附著東西!

「……那、那黑色是什麼?……好逼人的妖氣!」慕容璇璣同時驚叫,其他人立即注意到那片謎樣的立碑。然而才將立碑上的圖案看得清楚,一眨眼圖案竟走了位,像風吹簾幕般左右擺動起來!

「這是……影子模樣的妖魔?」從未見過此種妖魔的古倫德大是訝異,手裡長槍登時攢緊:「……雖然看不清楚,但肯定就在那裡!」

「看來那就是一切逆元亂界的源頭……儀弟,我們所找的首惡元凶,應是這兒了。」

「明幽交界的幽凜之氣,自是蟲蟻的絕佳糧食……」自適才便有些沉默的夏侯儀忽地說出謎般的話,低沉而威嚴的語調及字句讓眾人嚇了一跳,封鈴笙脫口一喚:「儀弟?你說什麼?」

「……啊?」少年微微一頓,忽地訝然轉頭:「我剛剛有說話麼?」

封鈴笙等人臉上俱浮現狐疑表情,夏侯儀一愣,也以同樣的疑惑回視,冰璃卻輕挑了下眉,因她看見那雙藍玉般的眼眸褪去一層黑。

此時週遭突然迴蕩起一陣平板而單調的聲音:「……是誰?……千年以來首次有人進到此地,這該是幽界之人才能辦到……莫非你們不是今世之人?」

眾人一驚各自提高警覺,立即發現立碑上的黑氣竟流動起來,然而那話聲卻在封鈴笙心底投下一顆疑問的石子,激盪出她塵封在腦海底層的記憶:『幽界?與人世明界相對的幽界麼?』封鈴笙暗自沉吟,這詞她在師尊某次言談中聽過,此刻乍聽陡地憶起師尊口中那片黑暗的異界。其他人尚自驚異,夏侯儀朗聲喝道:「妖魔,我們不是來此回答問題的!報上名來!」

黑氣緩緩轉動,平板的聲音逐漸化成銳利的冷笑:「……膽敢要吾饕餮自報名號,爾等忒也膽大。」

「……饕餮?」慕容璇璣將魔物一字一句聽得清楚,不由失聲:「傳說饕餮乃上古四凶之一,其性凶暴貪食,會如無底深淵般吞食一切。鈴笙姐,它…它便是長這模樣麼?」

封鈴笙聽聞饕餮之名自也一驚,猛地想起曾在妖物誌記上讀過的記載,眉梢登時挑起:「我也是首次見到,據傳饕餮是生於明幽界隙中的異界邪戾,型如一團無定黑氣,專以人魂蘊魄為食。想是這饕餮發現鏡子裡的洞天福地,以其力量攪亂地象、引據妖魔,在高昌古城裡外部下迷陣誘捕獵物,這兒才成了片無方鬼域!」

「既是如此,非得打倒它才能除掉此地的迷陣!」夏侯儀話才出口,饕餮平板的笑聲又冷冷迴蕩左右:「那便試試看罷……爾等的心魂蘊魄,想必要比那些凡人商旅美味得多……」

饕餮的話兀自繞在耳際,封鈴笙卻驚見一團黑霧悄悄朝慕容璇璣掩去!

「……璇璣妹子小心!」千鈞一髮之際,封鈴笙拉開慕容璇璣,女孩腦後拉長的髮辨被黑霧捲過,猶如沾上化屍水般立刻斷裂消融!

「喂!你這叫偷襲!」古倫德惱怒的罵聲中,也趕忙閃避從背後襲來的黑霧!

「『偷襲』?人類慣愛講求公平,吾等妖族百思不得其解,狩獵伺機原是天經地義……」饕餮平板的語調中,黑霧鋪天罩下,夏侯儀倒握匕首一揮,大片薄冰倏地凝結於上空,霎時將黑霧擋開,一行人趁機後退,然而黑霧又從冰壁邊緣翻滾湧來。

「這、這跟那晚的鬼霧一樣嘛!」古倫德咒罵一聲,這場戰鬥他與冰璃姑娘怕是派不上用場了!

「璇璣妹子,又得靠妳了!」封鈴笙拋給慕容璇璣一個苦笑,隨即抽出符咒往八個方位射出。慕容璇璣聞言更不答話,火速吟誦起聖燁咒法。

自封鈴笙手中脫出的符咒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方位貼定,隨法訣引動咒力,燦然白光筆直朝上亮起,夏侯儀等人依封鈴笙指示退入光圍之中,大團黑霧撞上白光後發出微弱的劈啪聲倒捲回去。

『幸虧八門燁光陣能擋住這魔物……』封鈴笙暗自慶幸,這困敵保己的法陣是當初大師兄硬逼著自己學妥,現下倒真派上用場了。眾人稍稍安心,慕容璇璣已吟罷法訣:「……天穹宿列,昭兮諸光,靈氛引道,群星聚華!」

週遭忽地一暖,從黑暗裡飛來幾道細長光柱,灼穿黑霧射向饕餮依附的立碑。

嗤嗤數響,立碑上的黑氣一陣晃動後,饕餮無起伏的聲音裡多了些詫異:「……群星之力?爾等便是那晚脫出吾掌的獵物……」

夏侯儀在饕餮說話之時,隱隱看見立碑上有兩道黑氣較為薄弱之處,瞧來竟似個眼形,少年心下一動,唸動法訣凝出兩道尖長冰柱。

「……可惜,群星華光在此明幽界隙威能大降,爾等莫做困獸鬥,乖乖成為吾之餌食罷!」饕餮冷冷語畢,黑氣立即大濃,黑霧浪潮般朝一行人湧來,中央的眼形更為明顯!

「去!」夏侯儀一聲大喝,冰柱穿雲破霧,直朝那兩道眼形射去。

黑霧猛烈撞擊法陣,燁光的亮度驟低,八門處的符咒黃紙齊齊飛顫,同時冰柱不偏不倚插入黑氣中的眼形!

「……唔!」黑霧碰撞法陣的力道陡地大減,黑暗中傳來饕餮悶聲一哼!

夏侯儀精神大振,忙偷聲道:「璇妹、封姊姊,饕餮的弱點應是在那兩只眼形。」

「好極!」封鈴笙眼睛一亮,便要兩人全力向那處進攻,不片刻堅冰尖柱與群星華光齊朝饕餮弱點招呼,一時黑氣劇烈擾動,侵逼眾人的黑霧相形消散許多。

「哼……爾等倒也難纏……」饕餮的聲音變得低沉,夏侯儀聞言大聲道:「知曉厲害了麼?還不快撤去古城週遭的迷陣!」

黑暗中倏地傳來陰笑,詭秘而邪異的尖細聲音刺入耳裡,眾人不約而同皺起眉頭:「……爾等以為吾力僅止於此?可笑的人類啊……明幽之隙蓄積的幽暗力量或許不敵爾等,如是這招呢?」

饕餮的話聲一轉,黑氣再度大盛,不知從何方湧來源源不絕的陰冷氣息,盡數集聚立碑上空,在詭異的碎語聲中,形成一顆紫光環繞的圓球。圓球不斷旋轉,隨吸入黑氣越多越形膨脹,最終化作一團閃動紅雷的紫黑霧氣!

「接下吾從幽垠深淵聚合的萬千闇力罷!」

紫黑色的魔霧隨饕餮喝聲暴漲,整片空間更瀰漫起陰寒的低溫,魔霧挾帶竄動的紅色雷電朝頂上攀升至某個高度,便如同海嘯般朝法陣拍去!

身處法陣中央的眾人只覺渾身一震,八道光柱亮度猛地消失,休門、生門及景門的符咒立被紅雷殛黑,魔霧即刻湧入,八門燁光陣頓時破了!

「不好!大家快退!」

封鈴笙驚叫一聲,古倫德巨掌拎住慕容璇璣衣領,率先後衝,封鈴笙與夏侯儀自也不慢,冰璃卻待夏侯儀奔出一步後才動身退離。

「封女俠!前面沒路!」古倫德腳下跑得快,腦筋也轉得不慢,忙提醒封鈴笙遠處便是石磐盡頭,那裡真是退無可退了!

「我、我試試『六甲神儀』!」封鈴笙暗自叫苦,六甲神儀乃天瑤秘法,能以奇門遁甲之術張設護界,屏蔽敵方攻擊,然而行儀時間極長,學成後從未用過,此刻貿然施法實無把握,然而不用卻是不行了!

「天干十位,甲子為帥,隱兮戊土,五甲之將……」封鈴笙越唸越快,然而咒言冗長地彷彿永無止盡,背後魔霧也越追越近,竄動的紅雷幾乎鞭到眾人背上!

「到、到頭了!」不片刻古倫德已然瞧見石磐盡頭,封鈴笙嘴裡的咒言因急速唸誦而糊成一片,最終幾句「六儀蔽六甲,三奇佔九宮,八門開神儀!」甫出口,石磐盡頭浮現圓形法陣,九宮八卦的圖樣一閃,金光倏然亮起。

「快!快進去!」封鈴笙暗道幸運,倉促之間僥倖行儀成功,招呼眾人退入神儀法陣時,魔霧已然近身!

古倫德帶著慕容璇璣率先跨進法陣,封鈴笙緊接著撲入,冰璃眼看夏侯儀慢了一瞬,想也不想伸手一搭一送!

「冰璃!」夏侯儀跌入法陣,還未起身便轉頭大叫!

黑霧囂狂湧上,夏侯儀看見冰璃微微一笑,法陣外的她伸直了手,絕麗的臉龐閃過一絲安心:『你安全了……』

 

──我是你的『劍使』,使命是成為你的劍屠滅敵人。

──然而,我不只是你的劍,也是你的盾。

──威脅你的任何危險,我必將之阻攔,將之擋下。

 

──將之擋下,以我的劍、我的身……

 

距離法陣只有一步,這一步之遙卻宛如地涯天顛,冰璃那身藍裳在眨眼間被魔霧吞沒,夏侯儀看見幻劍在她殘留於外那隻伸直的右手裡逐漸破碎,最後連她皙白的手指都沒入黑暗……

「冰璃────」

少年腦袋猛地空白,使盡渾身力氣朝外大吼,回應他的卻只有翻滾的魔霧,以及古倫德制止他衝出法陣的兩條手臂。

忽然間一顆紫色光球破霧而出,眾人看得清清楚楚,冰璃緊閉雙眼躺在光球裡,不知是生是死。

夏侯儀等人驚喊出口,饕餮的聲音亦在左近響起:「……只擒到一個……也罷,此女瞧來非是凡胎,讓吾先蝕盡她的精魂蘊魄,再來處置爾等。」

饕餮話聲剛落,光球內便竄出幾條紅雷,如炎蛇般攀上冰璃,一身藍裳經紅雷肆虐之處俱焦黑破碎。紅雷爬竄至體表肌膚的燒痛感讓冰璃醒轉,她忙往旁邊滾去意欲閃躲,然而光球內空間有限,冰璃一下便撞上光壁,背後又竄出數道紅雷,全落在她避無可避的身軀上!

那晚領受過的陰冷腐蝕再度纏上身,這次卻又夾雜著火焚般的劇烈燒痛!冰璃咬牙強忍,然而紅雷竄過全身,較之前大了數倍的痛楚齊齊湧上,少女兩道細眉皺攏糾結,失去血色的嘴唇溢出一聲呻吟。

「……嗯?此女確非凡俗,魂魄竟能抵受住紅雷燒蝕……」

饕餮話語裡多了些訝異,光球下方的魔霧再次旋動,陰冷氣息不住增添的結果,光球紫芒大亮,球內竄動的紅雷驀地加粗許多!

「冰璃!」

夏侯儀嘶聲叫喊中,數條粗大的紅雷之蛇將光球內的藍影牢牢捆住。冰璃無力地趴伏於光球壁面,只覺渾身如遭烈焰焚燒,然而充塞體內的蝕痛卻陰寒無比,五臟六腑幾乎凍結!正當意識趨於模糊之際,忽聽劈啪連響,竟又傳來一波波雷殛般的麻痺劇痛!

冰璃弓起身體不住顫抖,再也無法忍耐,只能用那夜風般柔和而略微低沉的嗓音尖聲慘叫。

「……啊!……啊啊啊────」

 

──夏侯儀的理智,在瞬間崩裂。

 

慕容璇璣眼見冰璃受難,驚惶過後深深吸了口氣,開始唸誦一段嚴肅而鏗鏘有力的咒文:「太初始定,兩儀概分,明兮乾陽,暗兮坤陰……」

慕容璇璣腳踏八卦方位,每踏一卦便是一句四字咒言,同時舉起雙手食、中、無名三指交疊屈伸,做出陰陽斷連模樣,整片黑暗空間內吹起一陣清明的和風。

「這是……『神威天光』?璇璣妹子,妳…妳能使神威天光了麼?」封鈴笙驚喊一聲,慕容璇璣充耳未聞,施法未及片刻額上已冒出顆顆細汗,手指交疊處隱然泛起明亮的華光。

封鈴笙正自震驚慕容璇璣聖燁咒法的修為超出她所想像,一旁夏侯儀忽地矮身一轉,卸開古倫德按在他肩上兩條鐵鑄般的臂膀。

「……夏侯兄弟?」

夏侯儀周身不斷泛出黑闇氣息,法陣內氣溫不斷拉低,話聲驀地又變低沉冷酷:「……膽敢在吾面前耍弄幽垠之力,引蝕力傷迫神使,嚐嚐何謂真正的幽垠闇力罷!」

少年腳下浮現黑色咒字,隨他並指一引,咒字轉為玄色凜焰沖燒而上,腳踏黑炎的夏侯儀在封鈴笙與古倫德的呼叫聲中一步步走出六甲神儀法陣,魔霧立即朝他湧去!

夏侯儀一雙藍眸化為純黑,俊臉上浮起冷笑,啟口一喝:「退開!」

短短兩字卻蘊藏逼人的能量與氣勢,魔霧竟畏畏縮縮倒捲回去。饕餮只覺這少年渾身散發絕大的威壓感,驚疑中一個分神,燒蝕那名少女的紅雷便少去許多。

冰璃的慘叫聲驀地中止,夏侯儀見光球中的她無力萎倒,黑眸內殺機一閃,戟指正要引動週身黑炎,慕容璇璣已將卦象踏遍,緊接著舉指連疊三個乾卦,頓時喚來大片天光!

數道粗壯而爍亮的白色光柱飛入這片幽暗空間,以驚人的聲勢直直打上法陣外閃著紅雷的紫黑霧氣!

──接觸的瞬間,兩股力量因彼此融開而發出嗤嗤連響!

神聖的靈氛與饕餮的暗力彼此扞格,來回竄動的紅雷陡然加劇加粗,魔霧更如風捲般形成急速轉動的漩渦!純白天光接連不斷射進漩渦最幽暗的中心,魔霧立時吹起陰寒割人的風全力抗拒!

兩股極端互斥的力量猛烈撞擊,激起的強風吹得夏侯儀金髮往後扯直,纏繞週身的黑炎亦被強烈的神光驅散一些。

身處法陣之中的慕容璇璣豁出全部靈力,忍住被法訣抽空氣力的暈眩感,腦裡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一定要救出冰璃姊姊!」

天光與魔霧相抗片刻,發出一長串焚燒後熄滅又復燃起的呼呼聲,轟地一聲各自消散!

六甲神儀內的慕容璇璣同時力盡倒地,一把倒入封鈴笙懷裡。

「……嘿…嘿嘿……我果然……還不能…使好這『神威天光』呢……」慕容璇璣只覺渾身發軟,意識也逐漸不清,伸著舌頭勉強苦笑,不片刻雙目一閉便暈了過去。

「璇璣妹子!」

「小妹子!」

背後傳來兩聲急叫,夏侯儀頭也不回,只是緊緊盯著魔霧消散後還凝在半空的紫色光球。

「……厲害,爾等果非凡俗……」饕餮附著的立碑不知何時移到近處,話聲未落,夏侯儀忽地舉手一揮,猛烈的黑焰像頭惡龍般朝光球噬去,光球經黑炎一燒終於破裂四散,冰璃自裂縫中直墜而下。

「唔!休想奪走吾之餌食!」立碑周圍濃烈的瘴氣伴隨饕餮喝聲直湧而出,誓要將那縷墜落的藍影捲回,然而站在稍遠處的少年動了。

那身白袍在極速中發出顯明的獵獵風響,流星般直追半空墮下的藍月,在黑氣聚合之前,夏侯儀已將冰璃抱入懷中,卻直直衝進那團烏煙般的瘴氣裡!

「呵……愚勇之人,此舉無異赴死……哈哈……哈?」饕餮的陰笑聲嘎然中止,因為瘴氣不住翻滾退散,夏侯儀將冰璃攬在胸前,正浮在空中瞪著牠。

「汝……汝如何能避開吾瘴氣侵蝕?」黑氣中的眼形不斷張縮,饕餮話聲轉為驚疑不定。夏侯儀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輕撥冰璃散亂的白色髮絲。

懷裡的她雙目緊閉,眉心揪緊的麗顏毫無半點血色,一身藍裳也遍布紅雷肆虐的焦痕,自各個破損處露出的肌膚滿是黑色痕跡,不知是燒傷還是殛傷。

難以撫平的激烈心緒逐漸融成滿腔怒氣,夏侯儀週身泛出的殺意濃得驚人,立時指出如風,一道以不知名文字畫成的簡潔符咒在身前形成。夏侯儀眼裡精光一閃,左手的雙蛇戒指突地射出皓光,少年反手一拍,那道符咒直朝立碑飛去!

「碎魂罷!」夏侯儀冷冷一聲,符咒沾上立碑黑氣,饕餮同時發出一陣難聽的嚎叫聲,彷彿九幽煉獄的餓鬼齊聲嘶吼,黑氣猛烈震盪波動,被符咒之力不住扯散,一絲絲淡化消失!

符咒一脫手,夏侯儀看也不看旋即轉身,將冰璃橫抱在手便自半空躍下。

「唔……」

腳步才邁開不久,平板無起伏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夏侯儀立即停步,然而那聲音早已化作微弱稀薄的呻吟。

「……『幽垠之戒』?汝到底是誰?是幽垠之戒的主人麼?」

夏侯儀緩緩轉身,戒指上的蛇瞳一溜金光竄過。

「汝又為何……來到此地?莫非……汝與千年前造成這亂界的災禍有所關聯?……這是天命的安排麼?」

少年仍然沒有答話,只是冷冷沉聲:「多話的螻蟻,死罷。」

眼裡殺機再現,夏侯儀腳下又燒起猛烈黑炎,正待揮手燒出時懷裡的冰璃忽然一動,夏侯儀頓時停手。

「……謹領神佐真言,以尊神之名及吾掌刻印為證……」兩句微弱的話語夢囈般傳出,夏侯儀低聲探問:「冰璃?」

冰璃沒有應聲,左手那枚鑲嵌紫晶的戒指倏地浮起幽光,與幽垠之戒的皓光共鳴般相互掩映。片刻後昏迷不醒的冰璃忽然睜開眼,一對紅瞳較平常濃上數倍,豔絕如血,劈啪劈啪幾聲響過,幻化的冰劍再度出現!

「……不過是寄宿於幽煌的醜惡蟲類,膽敢與我等作對,那便以吾之幻劍除滅。」

冰璃左手執劍前指,蒼白的臉龐褪去前不久還深刻週身的傷後萎頓,取而代之是冷冽如冰的肅然神情。

「冥晶之戒?」夏侯儀喃喃自語,冰璃左手的戒指散射出一圈不祥紫光,兩人週遭浮現顆顆藍色冰晶,冰晶群被紫色幽光一照,登時籠上一層森寒厲氣,冰璃手腕微甩,幻劍脫手後繞著她左臂直旋。

青藍色的幻影從冰劍捲起的罡風中飆出,個個都是同樣清冷的白髮少女。

──垂首,迴身。

──舉臂,撤手。

而後,旋轉。

成千上百的幻影在罡風中依循詭譎又神秘的舞步而動,前式舞罷,後式立即接起,彼此接續的美麗幻影猶如一條泛著藍光的青龍直直向前捲去,倏地,幻影合而為一,凝成寒冰裹身的另一個冰璃!

「……消失在尊神的無上煌光中吧。」

夜風拂月般柔和的嗓音,如今轉為寒意遍佈的罪罰宣判,寒冰一聲迸裂,無數枚冰晶碎片同時飛起,挾帶幽森的計都厲氣全數釘入饕餮附著的立碑!

饕餮的嘶叫被轟聲巨響掩蓋,炸裂的冰晶形成一柱明亮卻凜冽的白光往上飛衝,照得此地黑暗蕩然無存。

夏侯儀抱著冰璃站在滿是白光的冷風中,看著饕餮煙消雲散,沉冷的黑眸逐漸淡去,然而冰璃眼中過濃的血紅,卻久久未見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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