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儀與冰璃推開恆古坊那扇古色古香的門扉,王老闆一雙紅中帶棕的眉毛立時揚起,表情難掩訝異。
前些日聽這位夏侯公子一行人要往那鬧鬼的高昌古城去,王老闆原以為再會無期;未料幾天前才聽見高昌古城恢復平靜的傳言,今兒個竟看見夏侯公子登門拜訪,王老闆心下著實驚異。
──這夏侯公子果真能人異士?若他連滿是鬼怪的沙漠都能來去自如,那麼託他尋找諸幻神鏡許是壓對盅了?
王老闆滿懷欣喜,微一探問,夏侯儀只是歉笑搖頭。聽聞諸幻神鏡仍是無蹤無影,恆古坊老闆雖覺失望,然而多年來蒐集寶物的經驗讓這失望情緒瞬間又消失,期待的痛苦,只為了願望完成那更大的喜悅啊!
生性樂觀的王老闆正安慰自己,夏侯儀從懷裡掏出那顆青綠玉球與弧形金屬,含笑道:「神鏡雖無下落,不過這回我們找著一些有趣的物事,可能勞煩老闆瞧瞧?」王老闆一見夏侯儀手裡兩樣得自高昌古城的物事,不由感到好奇,當即拿出工具仔細審視。
約經兩盞茶時分,王老闆仍是左翻右翻,忽爾讚嘆、忽爾疑惑,夏侯儀不覺忐忑,正欲開口詢問,他才驚喜參半,還帶著一點歉意道:「恕我見識低淺,看不出這斷片究竟是何來歷。不過這綠玉就十分有趣,你們從哪弄來的?」
夏侯儀微一思考,只覺高昌饕餮一事太過詭奇,一時也不知如何說起,老闆見他半晌還猶豫不吱聲,也不以為意:「不想說也沒關係,咱們做這行可見慣神秘的客人了。你們仔細看……」老闆邊說邊將玉球托在掌中,舉著油燈一照,昏黃的光線像片晚霞,碧油油的綠玉將其吸入,折射出幽光凝聚成線,直直從綠玉裡透出;球形中空的內裡盤著一尾五爪龍,在光下纖毫畢現,生動有神。湊近一瞧,甚至能看見玉裡有幽幽光塵浮動。
「這綠玉外鐫龍字古篆,裡頭透空巧雕,若我猜得不錯,可能是傳聞中極為珍貴的『鎮龍之玉』。」
「鎮龍之玉……」夏侯儀復誦綠玉之名,只覺這名字起得氣派,與外觀倒也相襯,只是除雕工外卻不知有何珍貴。王老闆解釋道:「據傳此玉乃是古時仙人為收服妖龍所造,只消通曉御龍咒術,便能收封其精魄於內,往後可收放御令自如,故名鎮龍之玉……」
「誰有鎮龍之玉!」
王老闆話聲未絕,門外忽地傳來一把急促而蒼老的呼喊。夏侯儀與王老闆俱是一驚,朝聲音來處看去,卻見門帘急速掀開,一個身型矮胖,臉色紅潤,還蓄了把落腮白鬍的老者應聲闖入:「老闆,那個賣給老子!你出多少價老子都買!」
老者突如其來,兼之開口閉口老子老子,王老闆雖有些不悅,然經商之人熟諳世故,臉上仍是笑容可掬:「老丈,此玉乃是這位公子之物,您自己和他談罷。」
老者哦了一聲,瞇起眼轉向夏侯儀,開闔間精光隱隱:「小子,這鎮龍之玉是你的?老子於此有急用,你開個價罷!」
老者要求唐突而直接,夏侯儀不覺愕然,轉念起了戒心,然而見他似無歹意,神情間的急切又非偽裝,便道:「這位前輩,晚輩不想出讓這鎮龍之玉。……但若您只是想借用此玉之能,晚輩……願意幫忙。」
一番戒備與助人之意交相拉扯,夏侯儀應得模棱兩可,老者眼睛一轉呵呵大笑:「如此說來,小子你是願意把鎮龍之玉借我一用了?」
夏侯儀正要應允,忽聽背後王老闆輕聲一咳,似是示警,心下忽掠過一句俗諺「防人之心不可無」,登時改口:「若前輩不介意,晚輩願帶鎮龍之玉親往代勞。」
夏侯儀話雖說得婉轉,仍有提防之意,老者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好小子,你信不過老子?」夏侯儀心下一凜,老者卻又捋鬚微笑:「也好,此事找人代辦亦無不可……」
話意未絕,老者卻停了聲音,眼睛一轉掃過古玩店老闆與眾位客人,忽地低聲道:「事情不宜在此明說,如若你真想幫忙,就到沙州城郊的月牙泉,手按泉畔一棵諸樹環繞的大石,呼叫老子的名字即可。」
不知老者弄什玄虛,夏侯儀滿腔好奇心被挑起,當即道:「沙州城郊、月牙泉畔的大石……晚輩記住了,前輩的大名是?」
見眼前這金頭髮的少年甚是伶俐,老者不由呵聲大笑:「老子的名號是相桓子,在外頭可別亂說這名字,其他散仙要是聽見,怕不把偷溜進俗世的老子罵了個慘?餘事就待見面時再談罷,老子去也!」
一句老子去也,相桓子轉身就走。瞧不出他外表年邁,步伐較之年輕人卻猶有過之,夏侯儀未及挽留,相桓子早晃出恆古坊不見人影了。少年一陣錯愕,瞪著眼呆在當場。
「這位老前輩究竟是……」現下一想,夏侯儀不覺忐忑,這突如其來的邀約不知是好是壞,一旁老闆低聲說了句:「說古物生意做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這般人物,小哥怎地輕易允了他……」夏侯儀一聽更感不安,轉念想起閱歷頗豐的封鈴笙,當即向老闆告辭。臨走前王老闆仍不忘囑託他協尋諸幻神鏡,夏侯儀便又答允了。
倆人匆匆回到客棧,才一踏進門便見封鈴笙三人圍坐閒聊,竟都醒了。
「儀弟,你們回來啦。」封鈴笙一臉笑容呷著茶,那表情瞧著還有些促狹。慕容璇璣喜色才上眉梢,轉瞬卻又褪下,嘟囔一聲大表不滿:「夏侯大哥好詐!竟然趁大家昏迷不醒,偷偷帶冰璃姊姊倆人去逛街……」慕容璇璣嘟著嘴,埋怨夏侯儀帶著冰璃脫隊行動,末句話卻不經意洩露小女孩的心事:「下次也要帶我去……」
「知道啦,要不待會咱們再去逛逛。」夏侯儀笑著應允,慕容璇璣立時喜色滿臉,樂不可支,看得封鈴笙暗自竊笑。
「封姊姊、古大哥,沒想才出去一忽兒,你們就都醒了。」夏侯儀倆人拉開長凳坐下,這才注意到桌面上兩個酒罈早已見底,幾樣下酒小菜也所剩不多。
「是啊,我一覺醒來,本以為還在那見鬼的高昌古城,沒想已經回到甘州,高興得不得了,趕著下來壓壓酒蟲……」古倫德邊說,邊把第三罈酒開封:「呵呵,被困的那幾天可真是難熬啊。」
「古大哥,一睡醒就喝酒,對身體不好的!」慕容璇璣笑著相勸,古倫德咕嘟咕嘟連飲兩口,暢快道:「好得很、好得很!等妳長大嫁人,就知道其中妙處了!」語畢逕自大笑,慕容璇璣不禁狐疑倆事有何關聯,連番追問他卻只是自顧自斟酒,全然不理。慕容璇璣一惱,便搶走小菜鬧將起來,夏侯儀看得哈哈大笑,桌上登時熱鬧無比。封鈴笙忍俊不住之餘,忙又招呼小二送上小菜數碟及兩具杯盞。
待小二添過茶水,夏侯儀便把適才在茶攤巧遇高皇君與恆古坊兩事說了。封鈴笙扣著下巴,沉吟道:「原來如此,難怪我們會在葛宮主房裡看見高姑娘。瞧她臉有喜色,想是小宮主答應了,這下周崇朱浩再怎樣無麼卑劣,也動不得高姑娘了。只是天玄門出了這等大事,怎地我一點也沒聽說?殷兄為人剛直,只是外傳性子躁了點,勾結妖孽一事從何而來……」
五人之中就屬封鈴笙見聞最廣,她思索一陣毫無結論,其他人亦幫不上忙,只得作罷,話題便轉向古玩店那名神秘的老者。
「儀弟,你確定是鎮龍之玉?還有那位相桓子前輩自稱散仙?」聽畢夏侯儀轉述的話語,封鈴笙甚感訝異。只因位列散仙的修道之士幾乎絕足人間,哪有如老者般穿梭市坊商肆,只為求得鎮龍之玉的世外高人?
就她所知,鎮龍之玉在人世雖屬奇珍異寶,但在仙家眼裡,不過一件百年可煉製的寶物,那相桓子竟急成如此?百年對散仙而言,短短時光罷了,與其在俗世中大海撈針,煉製一顆豈不更省事?
『不會是什麼招搖撞騙的修道人罷?』封鈴笙雖覺可疑,但轉念一想,那老者既然相約,橫豎須再見上一面,到時有自己跟著看他是真是假,倒不擔心夏侯儀得之不易的異寶被人騙了去,便不再多言,轉口談起齋女指點一事。
「儀弟,我向小宮主請教過了,高昌古城之事已告一段落,但三師兄交給你的幽垠之戒,似乎才是這一切的開始。」
夏侯儀點點頭,愉快的表情轉而嚴肅:「我知道,我會繼續查訪。封姊姊,依妳看,接下來往哪兒去才好呢?」
封鈴笙笑得有些尷尬,她料想夏侯儀聽見接下來的話定又不以為然:「我亦沒什麼主意,小宮主倒是交代過,將來一切自有天意引導,咱們不需刻意向何而去,只消像之前那般四處尋訪遊歷便是。」
夏侯儀果然哼了一聲,神情卻並非不悅,只是苦笑:「小宮主還是一樣小氣,明知我們該往哪兒去,卻只肯輕點微提地打啞謎……」
乾了第三罈酒的古倫德打個酒嗝,微感醺然,見夏侯儀與封鈴笙俱拿不定主意,想起前次經過沙州時未及前往的莫高窟,便提議道:「封女俠、夏侯老弟,我們不如再回沙州吧。那裡是河西四郡首邑、中西來往的要地,消息也多,應該容易找到些線索。嘿,還有還有,那莫高窟不知是否真有密室……」
封鈴笙一聽也覺可行,當即贊同:「古兄所言即是。儀弟與那位前輩相約的月牙泉亦在沙州左近,咱們不妨直接前往,先見見那自稱相桓子的前輩高人。」
「嗯,咱們這就動身往沙州罷。雖然這小鬼頭的性子討人厭,但聽她話總不會錯。」夏侯儀半開玩笑地埋怨,慕容璇璣往齋女所在客房覷了一眼,小聲竊笑:「夏侯大哥,齋女大人如果又聽到你叫她小鬼頭,只怕又要生氣了。」
夏侯儀朗聲長笑,毫不在意:「多氣幾次也就慣了,咱們走吧!」
※ ※ ※ ※ ※
西漢武帝元狩二年,大將軍霍去病的金戈鐵騎橫過西域乾燥的荒土,將匈奴遠遠驅趕至大漠北邊。大漢天朝的疆域迎來燦爛的大漠霞嵐,亦將中原與西境間熱絡的貿易納入朝政注目的焦點。
自漢以降,千年來多少行旅在長安揚起馬鞭,翻過烏鞘嶺上複雜遍布的城防與營盤,調轉馬頭往祁連山與北山之間的狹長通道前進。行商們的步伐由西而東、或由東而西,來來回回踏遍了萬里金沙,有一夜暴富者,亦有倒斃中途者。這條遙長的絲路上流通的不僅是黃金與貨物,車輪底下更不乏白骨與死屍,因而絲路又有個駭人的別名──死亡之路。
連接中國與西域的絲綢之路,自漢朝始,迭經魏晉南北的分裂,隋唐大一統的輝煌,五代十國的紛紛擾擾,以至宋朝。儘管烏鞘嶺的城盤已頹圮成荒涼的土堆,千年後的古道仍滿載驅馬的吆喝與車輪的軌跡。
行旅們歇歇停停,駱駝與駿馬的影子倒映在漢初設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的古道上,而今仍然在涼、甘、肅、沙四州間的山麓排序前進。河西的四座郡邑自成為絲路進入塔克拉馬干沙海的前哨站始,已昌盛繁華了千百年之久。
轍痕與蹄印綿延東西千里,每一位載滿貨物與夢想的行商是否都曾於山麓眺望祁連峰頂終年不化的霜雪?大山沒有南方重巒疊翠的秀媚,只像座可靠的屏障,沉靜地橫躺在河西走廊南方,光禿而樸拙,卻錚錚地伴著日升月落與來往行旅。起伏的山脊線波浪般朝天邊推去,在枯竭的荒漠中墜下無數條雪白的血脈,孕育出一池又一池整補休憩的乾漠綠洲。
敦煌,亦即沙州,是這水泉纚珠串中最大,也最繁華的一顆。
再次回到這座繁盛的大都市,時序已推向炎夏。
夏侯儀五人夾雜在絡繹不絕的商隊群中進入沙州,舉目所見,高鼻深目者、紅髮碧眼者比比皆是,夏侯儀、冰璃、古倫德三人迥異於華夏子民的相貌登時也不再格格不入了。
五人在白馬塔下如海的人潮中找著曾一同前往高昌古城的老行商阿斯達,想委請他擔任嚮導,領他們往月牙泉去,然而……
「……說時遲,那時快!白髮的少女握緊她那把神秘的冰劍一揮!呼呼呼呼地,那團黑不隆冬的霧氣飄是飄開了,但是卻完全沒有散掉,而且還朝她撲去,危急到了極點──」
他們看見的卻是新興的說書先生──阿斯達,而且他講得聲嘶力竭的故事聽來著實熟悉。
夏侯儀四人瞥了冰璃一眼,又各自轉開目光,冰璃靜靜站在夏侯儀身後,毫無反應。
「就在這千、千鈞一髮的時刻,從天空中忽然射來千百道白晃晃的日光!」阿斯達嚥了口水,雙手揮舞在空中比劃,激動地目眥欲裂。
所有聽眾全拉長脖子、伸直耳朵、瞪大了眼,屏氣凝神等待勝負分曉,卻沒料說書先生喘了幾口氣,卻唱道:「各位客倌,欲知夏侯大俠一干人如何斬妖除魔,明日午時三刻,咱們此地此刻,再開高昌伏魔記第三回荒漠暗夜惡戰險,妖境古城幻陣迷!」
聽眾們一陣大嘩,登時吵吵嚷嚷,邊扔下銅錢邊埋怨說書人賣關子,夏侯儀等站在人群之外卻笑得直打跌,這半路出家的癟腳說書先生倒懂得抓住聽眾的方法呢!
「謝謝、謝謝!大夥兒千萬記得明兒再來!高昌伏魔記可是越來越驚險、越來越刺激的啊!世上就屬小老兒這親眼目睹的最清楚……」阿斯達樂呵呵地收著賞錢,一輪聽眾踅過,盤子可也堆了個滿。
「大夥明兒再來、明兒再……」聽眾散去大半,阿斯達終於瞧見人群外的夏侯儀五人,一句話登時鯁在喉間。
「……阿斯達老爺子,這齣……高昌伏魔記?還真是精彩,而且很耳熟呢!接下來是黑霧要被群星華光殛散了,我說的對罷?」慕容璇璣眨了眨眼,笑得促狹。
「這、這個……」阿斯達窘得直摳髮,老臉也漲成一副皺巴巴的豬肝,封鈴笙噗嗤一笑,輕拍慕容璇璣的頭,莞爾道:「璇璣妹子別鬧,阿斯達老爺子,咱們找個茶攤說話罷?」
「好、好……」
六人往茶攤途中,夏侯儀好奇一問,才知高昌古城迷陣一解除,阿斯達便隨著中原五派人士逃出,回到沙州……
──改行。
夏侯儀等人下到地道中探索時,老行商也摸進廢墟裡閒逛,不料卻在滿地塵泥裡撿到幾根綠松石髓的原石。合該他好運,這類在荒山中生成的原石除是鐵匠鍛造兵刃的上好煉物,本身更是不可多得的寶石。阿斯達帶著滿腔的恐懼與一身債務前往高昌古城所在的荒漠,卻攜回足以抵償債契的寶物。當他拿著幾百兩的銀票放到目瞪口呆的債主面前,二話不說轉身離去時,曾經被欠款壓得傴僂的老行商不禁仰頭感歎了一聲:『天空好藍呀。』
無債一身輕,阿斯達挺直背脊在茶攤坐了整個下午。
最後他決定離開跨走荒漠的行商行列,成為詭奇古城與英雄兒女傳說的傳播者。
只是他往客棧裡坐著,聽那說書先生唱了幾段,手裡版子還敲得喀喀響、好聽得緊,自己回家卻練得手指夾腫又破皮,索性扔了版子躺到床板上去告訴自己別發夢了。次日在白馬塔下,他與幾名卸貨的商隊小夥子閒嗑牙,眾人一聽阿斯達到過高昌古城,又親眼見識迷陣之奇與消失的妖魔,當即起鬨要他細細描述。
『細細描述?』阿斯達認為這是加油添醋的同義詞。
這一「細細描述」下來,不得了,觀眾從卸貨小夥子、商隊領頭,以致於婦孺壯丁,一天比一天多上一層觀眾。白馬塔下的高昌伏魔記,登時成了近來沙州城東最火紅的話題。
前些天阿斯達經過客棧,望著生意清淡的茶座,忍不住朝那曾是秀才的說書先生一笑:『有些事情得靠天份,勉強不來的。』
此話一出,夏侯儀與古倫德險些將嘴裡的茶噴出來,封鈴笙咳了聲,若無其事道:「……雖說老爺子改了行,可咱們想請您幫個忙,領我們往月牙泉去,可否?」
「欸?女俠你們也對咱們沙州最美麗的月牙泉有興趣?」阿斯達眼睛一亮,拿開嘴上的煙斗。
「是……」封鈴笙應聲未落,阿斯達卻管不住嘴舌似的,連珠砲般彈出串串沙州奇景月牙泉的介紹辭:「說起這月牙泉哪,是鳴沙山畔一潭小湖泊。雖說得往咱們沙州城南走個五里才到得了,每個來沙州的外地人卻罕有不往那兒走一遭、賞賞月的。你說這泉到底有何特別,惹得人說不到月牙泉便不算來過沙州?嘿,這月牙泉可神啦,一潭水的模樣跟天邊新月打同一模子刻出不提,咱們出了沙州可是百里之內盡沙漠的,它月牙泉硬是在這裡生出一池乾淨的水!數百年來從沒乾涸過,泉邊還長了片小樹林呢!您說這不正是天底下最奇妙的事情麼?」
「啊?這還真是難得一見呢。」夏侯儀與慕容璇璣初次聽見,不禁好奇,古倫德遊歷西域多年,對月牙泉的盛名耳熟能詳,倒也不怎麼驚奇,話頭一轉卻談起月牙泉畔的鳴沙山:「這月牙泉奇是奇,不過鳴沙山也不是個簡單地方,阿斯達老先生曾聽過鳴沙山下埋葬的兵隊嗎?我和老師以前總想去那兒掘些古代兵器來瞧瞧。」
阿斯達猛吸一口煙,脫口道:「小哥知道得倒不少,幾代前鳴沙山那兒戰得乒乒乓乓,熱鬧得緊,我看死在沙海裡的可不只一支兵隊的數目。據說他們的魂魄至今依然無法升天,因此沙山裡才會不住傳出兵隊前進的聲響,喀沙喀沙的,好多人都聽過哪。」
「原來這沙州的著名風景名所,其實是個鬧鬼的地方。」夏侯儀隨口一笑,慕容璇璣卻臉色蒼白扯了扯他的袖子:「夏侯大哥別說啦!我……我們去月牙泉時挑白天好麼?也別離那鬼沙山太近……」
瞧她驚的,阿斯達嘿嘿笑了兩聲道:「小姑娘別怕,就算有什不對勁,論身手,鬼還得怕了你們呢!」
幾人說說笑笑,阿斯達左右無事,驅車送夏侯儀一干人往月牙泉去也無不可,當下重操舊業,馬車便載著六人往月牙泉去了。
馬車出了城門掉頭朝南,午後的陽光熾烈蒸人,短短五里路程,阿斯達、夏侯儀與古倫德輪了幾次車伕,才免去熱暈墜車的慘劇,而這段難熬的路總算在一陣徐徐涼風後走到了目的地。
察覺溜進車廂的風兒變得沁人,慕容璇璣打起簾子望外一瞧,大片黃沙滾滾行進,往前卻漸次埋入稀疏的綠草之間。那綠意越遠越形濃密,綿延至盡頭的小樹林,成了一潭深藍的小湖。
風動林梢,吹來水的氣息。
自來到西域後,連座綠洲亦叫慕容璇璣興奮不已,更何況是這清澈見底,沁涼直逼江南湖澤的荒漠甘泉?馬車車輪輕輕輾上折腰的草,尚未停妥她便一聲歡呼,直竄下車。
「哇──」
女孩迎面撞入清風懷抱,舒爽的氣息撲得她一陣暢快哆嗦。慕容璇璣往湖邊快衝幾步,皺眉克制良久才蹲下身,僅以戳弄湖面,瞧看漣漪四盪滿足她的興奮與激動。
其餘五人魚貫下車,封鈴笙但覺綠草清新,僅是聞著就驅散了一身煩躁的熱意,涼風浮動滑過鬢髮與髮巾,她開懷笑了。夏侯儀與古倫德也難掩欣喜,不約而同舉起手舒展身軀,適才在高溫下淌了一身的汗水不片刻已被風輕輕吹乾。冰璃往湖邊踱了幾步,皙白的手掌撫上湖邊一座碩大光滑的巨石,唇角悄悄彎上。
落在最後的阿斯達忍不住得意,月牙泉的奇,不論何人都要折服呀!連這總是不言不語、不笑不哭的美人兒也心動了罷?若是讓她瞧見夜裡倒映泉面的月影,那淺淺微笑怕是轉成興奮大笑也說不定呢!
六人在湖邊吹了一會兒風,這才滿足地找尋與相桓子約定的泉畔大石。月牙泉不大,週遭樹林亦小,幾人稍加探看,便尋得一顆窩在三五株樹木之間的大石。瞧那模樣,竟似頭伏虎,風吹草動下栩栩如生。
「泉畔諸樹環繞的大石……應該就是這兒了。」夏侯儀直覺定是此石,便將手置於虎頭,放聲高呼:「……相桓子前輩?相桓子前輩!晚輩來此見您了!」
話聲落下未及片刻,頂上清風突地吹來一把蒼老的嗓音:「前輩兩字可以少去,聽來怪肉麻的。」
眾人舉頭望去,蔚藍的天空中飛來一片白,戴著紅色斗笠、背負釣竿的相桓子竟踏雲而降,莫說封鈴笙大感訝異,其餘人更是目瞪口呆。
「嘩!神仙啊──」阿斯達只叫了一聲,相桓子信手揮出一道白光,極度興奮的阿斯達立即倒地,緊接著不住傳出如雷鼾聲。
「……哪來的乾瘦老猴這般吵鬧,如此一嚷,豈非讓別個仙友知道我在這兒與俗世人廝混?」眾人錯愕中,相桓子低聲嘟嚷了一句,轉頭卻朝夏侯儀擺擺手,呵呵笑道:「年輕人動作倒快,先前忘了問,小子你喚什名姓啊?」
封鈴笙暗地裡扯了夏侯儀一把,以眼神示意他此人修為不假,真屬散仙之流。夏侯儀一凜,躬身下拜,態度益加恭謹:「晚輩夏侯儀,拜見相桓子前輩。」封鈴笙等人亦抱拳為禮,相桓子卻似有些不耐:「免了免了,咱們當散仙的就是貪圖逍遙快活,別把俗世那套禮儀規矩記得這般牢靠,我以後就叫你夏侯小子罷。閒話休提,小子你來得這般迅速,還帶著這麼多幫手,想是願意幫這個忙,老子也就跟你直話直說。」
「晚輩恭聞……」眼見相桓子翻起白眼,夏侯儀忙改口道:「前輩請說。」
「這才像樣……夏侯小子和這位大姑娘你們多半聽過修仙得道的事情罷?老子是個散仙,在青海龍駒島開了座洞府修道。五百年前老子得道後應仙友之邀至東海仙山作客,說是恭賀老子,才在那下了幾盤棋,一轉眼幾百年過去啦,待老子打道回府時,龍駒島竟給一條妖龍佔了去。」
五百年?夏侯儀與古倫德俱驚異地朝封鈴笙看去,她只是微笑眨眼,示意此話不假。散仙之流雖未如同天仙般與天地同壽,然百年對其悠長壽命而言仍不過是短暫時光,也無怪乎鄉野傳說曾有樵夫觀看仙人下棋,回頭卻已改朝換代的故事,果真「洞中一日,世間千年」呀!
這邊廂相桓子無視夏侯儀幾人交換目光,兀自大聲數落那條鳩佔鵲巢的妖龍:「這畜牲用我的靈地修法不提,正主兒回來居然還厚著臉皮不走,又不知從哪學來辟咒煉甲之法,一身黑鱗萬法不入,諸般法寶也無奈他何,真讓老子傷透了腦筋。」
夏侯儀登時醒悟:「原來如此,前輩之所以尋找可以降伏妖龍的法寶,就是為了這事兒麼?」
相桓子瞪了瞪眼,鬍子一吹,不住抖動:「不然還能為了哪樁?老子在龍駒島逍遙自在,才不想養條鳥龍給自己找麻煩,沒地損了龍駒島的靈氣。」
夏侯儀頷首,思忖一番便道:「既是如此,晚輩答應在先,這就請前輩帶我等前去收伏那妖龍。」夏侯儀說得簡單,封鈴笙卻忍不住皺起眉,手邊雖有鎮龍之玉,然伏龍之舉豈是輕易可為?更別提……
封鈴笙正想著伏龍最關鍵的難處,相桓子擺了擺手,搖頭道:「老子本是如此打算,不過回頭仔細想想,光有鎮龍之玉和鎮龍之法有個屁用。」
相桓子出語粗俗,封鈴笙與慕容璇璣同時臉一紅,他也不以為意,逕自說了下去:「那『鎮龍之法』需得有龍的真名才能奏效。但是除非你把那妖龍打得變條軟蛇求饒,否則牠焉有說出真名之理?所以破不了那辟咒煉甲,一切終是白搭。」相桓子邊說邊扯著鬍子,話聲落下雙手亦隨之一攤。
相桓子舉止全無耆宿高人風範,慕容璇璣瞧著有趣,不覺噗嗤笑出。相桓子瞪了她一眼,慕容璇璣卻格格笑將起來,煩惱的散仙不禁翻起白眼,險些又抬手亂扯鬍鬚。一旁封鈴笙思考半晌,忽道:「就算金鐘罩也有罩門存在,以前輩大能,難道找不著破那辟咒煉甲的法門麼?」
相桓子想了片刻,雖然點頭,臉色卻變得凝重:「有是有的,不過那多屬外道邪法,用來大傷仙家道行陰德。莫說老子不會,就算會也不敢用,老子可不想得道後還被天雷殛滅魂魄……」
夏侯儀思索片刻,卻道:「仙家道行……這對晚輩多半不影響罷?」相桓子看了他一眼,狐疑道:「如若你幹了那等邪事,死後閻王多半判小子你再煮六十年油鍋,天雷倒是不會打到頭上來,小子問這做什?」
夏侯儀微微一笑:「倘若前輩找到法門,晚輩代為施行就是。」
相桓子眼睛一亮,抬頭呵呵大笑,拍了拍夏侯儀的肩膀:「好主意!小子你倒義氣,老子回頭得想想該準備什麼珍貴的謝禮囉……」
夏侯儀正自謙謝,慕容璇璣忍不住好奇,問道:「相桓子爺爺,那妖龍的辟咒煉甲這等厲害,卻不知天底下有何種異寶才能攻破呢。」
慕容璇璣一聲爺爺,叫得相桓子大樂,他哈哈一笑撫鬚道:「小女娃兒問得好。老爺爺我想了想,除去邪道的法門,多半得找幾把神兵利器才能砍破那妖龍的咒甲。只可惜仙友們俱是擅長咒法之輩,法器亦非屬兵刃,拿那妖龍沒輒;蜀山、青海那幫正道劍仙老子又半個不識,非親非故只怕也難請動紫郢、青霓出山伏妖。若非如此,老子倒不必找上俗世的你們相幫……」
夏侯儀聞言便道:「神兵利器?不知冰璃的幻劍能否幫上忙?」
「什勞子幻劍?」相桓子的目光隨眾人視線投向冰璃,她微微一怔,望了夏侯儀一眼,見他希望自己喚出幻劍,當即抬手聚力。
週遭倏地冷下,白霜自冰璃掌裡吹出,一層層急速裹上充當媒介的金鐵劍刃。對此情景司空見慣的夏侯儀五人自是神色如常,但相桓子的神情卻轉為專注與訝異。
──嗖。
藍袖振舞,幻劍生成後盪開的凍氣令月牙泉邊寒意突起。冰璃將劍橫持身前,白霧後的她素顏淡漠,華髮銀光略閃,色澤與氣質同樣欺霜亞雪。
相桓子細細審視幻劍,忽地踏上一步,疑聲道:「小姑娘,這柄劍……以及劍上的計都厲氣,妳哪裡煉來的?」
──冰璃闔上眼,迴劍不語。
「……小女娃兒好大架子!」相桓子白眉一挑,正自瞪眼吹鬍子,夏侯儀忙躬身歉聲道:「前輩請見諒,冰璃她不喜說話,向來是這樣的……話說回頭,不知此劍能否對那黑龍有用?」
相桓子瞥了冰璃一眼,決定不與一個後生小姑娘計較,低頭對著劍又打量幾番,眼裡浮現興味:「這劍嘛……老子雖不清楚這白髮小女娃從哪引來的計都厲氣,只是僅僅亮劍就能集聚如此濃厚的凶星之力,真不知她使起劍來會是何等腥風血雨?量那黑龍怎樣皮硬,對上這柄劍也得退避三舍罷。」
夏侯儀喜道:「那麼便行……」孰料話聲未落,相桓子白了他一眼,卻道:「小子高興個什麼勁?一個小女娃一柄劍能做得了什麼事!」相桓子指了指幻劍煌熇,哼聲道:「我們五個可沒有這樣的神兵,你要她與一頭身長二三百尺的龍單打獨鬥麼?」
「三百尺?」夏侯儀、古倫德與慕容璇璣齊齊失聲,封鈴笙卻是一臉「果然如此龐然」的苦笑,相桓子扯了扯鬍鬚,皺眉道:「現在才知道這事難應付了罷?……總歸一句,非得找個法子破去牠那身咒甲,再對付這條鳥龍不可……」
夏侯儀呆愣半晌,懊惱道:「那可怎辦?」相桓子拂去虎形石上的沙塵,索性坐上虎頭,銅鈴般的眼瞪得老大:「老子若知道該怎辦,還需在這閒扯淡?」
封鈴笙將倆人一席談話聽在耳裡,心思同時運轉,一一數著二師兄常逸風向她獻寶過的諸般收藏,興許裡頭藏著能攻破黑龍辟咒煉甲的法寶……
封入北斗天罡破軍星神魂的破軍王戟、以人髮織續,能綑綁敵人的縛魂黑索、能看穿敵人身形的天狼血眼、封有凶鳥鷏雒魂魄,能使敵怖懼怯懦的玄烏玉雕、能抽吸敵體精血的血髓劍……
血……
「有了!」封鈴笙忽地拍掌,歡聲高呼,著實將眾人嚇了好大一跳。
「儀弟,我們有血靈神珠呀!」
一聲啊,一聲嗄,夏侯儀是疑惑,相桓子卻是訝異與欣喜。
「血靈神珠?」
「你們怎有血靈神珠這等邪道法器?」
夏侯儀想了想,這才憶起那趟回轉河州,曾因搭救阿鈴而除滅一隻化蛇,那化蛇留下的紅色寶珠正是封鈴笙口中的血靈神珠。夏侯儀往行囊裡掏了掏,才從最底部拿出一顆圓珠:「封姊姊是說這顆彈珠?」
眾人一瞧,在夏侯儀掌裡滴溜轉的,是顆內部紅雲氤氳,猶如血氣輪轉般的豔紅珠子,大小恰如一顆彈珠,然而那泛動的不祥血光卻是孩童玩物中萬萬找不到的。
「啊哈!妙!妙極了!」相桓子樂地哈哈大笑,劈手奪過夏侯儀掌上的血靈神珠,不住拋上拋下。午後的陽光穿過血珠,落在相桓子臉上、臂上、掌上,塊塊閃動的紅斑既炫目又豔麗。
「前輩,這是我們從一隻化蛇身上得到的,看來是能對付黑龍的辟咒煉甲了?」見他如此雀躍,夏侯儀含笑詢問,相桓子一把抓住血靈神珠,大笑道:「這小東西極有用處!血靈神珠集聚了修練有成精怪的內蘊精魄,一口氣釋將出來,絕煞的厲氣少說打穿那龍一半厚甲啊!」
「原來……原來這小珠子如此厲害?」夏侯儀聞言甚感吃驚,旅程中他翻撿行囊無數次,這小小紅珠幾次瀕臨被拋棄的命運,如非封姊姊當初一句「此物無罪,留待他日,或有大用。」,血靈神珠早不知被拋到哪個沙丘或樹林裡了。
這邊廂夏侯儀尚在驚愕,古倫德、封鈴笙與慕容璇璣尚替相桓子高興,冰璃兀自無言,阿斯達兀自熟睡地上,相桓子仍是捧著血靈神珠,一臉暈陶陶模樣。
然而,狂喜的散仙細細審視那顆漂亮的紅色珠子後,表情忽然凍僵,月牙泉邊彷彿臘冬寒風驟然吹起。
「咦?血靈神珠……那……強大…的……力……量……去……哪……兒……了?」
一字一頓,相桓子霜白的鬍鬚顫抖抽動,夏侯儀等人不禁為急轉直下的情況大感詫異。與陷入呆滯沉默的前輩高人對峙半晌,慕容璇璣出聲試探道:「相桓子爺爺?這……神珠不能用麼?」
月牙泉的涼風吹過,相桓子泥塑般動也不動。片刻後魂魄似乎歸竅,他方嘆了極長極長一口氣,把血靈神珠遞還給夏侯儀,一臉痛心與遺憾:「這珠不知出了什麼岔子,裡頭的血氣精魄散了大半,猛厲的生氣有是有,但要對付辟咒煉甲卻是……卻是……唉。」
──一聲長歎,道盡千般無奈。
夏侯儀吶吶接回血靈神珠,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覷了封鈴笙一眼,她亦苦笑搖頭。
「罷、罷。」相桓子忽地幾個吐納,勉強將適才一番狂喜狂悲的心緒掃開,說道:「橫豎老子也沒想今日就將此事解決,血靈神珠小子你自個留著,老子再尋其他法門便了……」相桓子往湖邊踱了幾步,那腳步甚是虛軟飄浮,夏侯儀等人正自擔憂,相桓子忽轉身道:「話說回來,小子你等看來也是神通廣大之輩,找起東西未必會輸給老子,不如咱們雙管齊下罷。」
夏侯儀頷首道:「前輩說得是。」相桓子往懷裡掏了掏,拿出一塊烏黑木令遞給他。夏侯儀仔細一瞧,木令上還寫了些咒語。
「如果你有所斬獲,就到這兒誦唸牌上的咒言,老子片刻即到。」
「晚輩曉得了。」
「好,夏侯小子,咱們下回見了,老子去也……」
相桓子顯得有氣沒力,這聲「老子去也」也未如首次聽聞般中氣十足。夏侯儀等人躬身道別,頹喪的散仙隨便擺了擺手,腳下鼓突突冒出幾團祥雲,載著他往上飛升,不多時便消失在天際之間。
『……呼啊,睡得真飽。……咦?神仙呢?』
『阿斯達老爹,您老造夢啦,哪兒有神仙?這兒是月牙泉,我們還等著給您載回沙州呢。』
『咦?好、好,咱們這就回沙洲……欸……我怎地記得有神仙從天而降……』
那天,封鈴笙五人決定說謊,免去一番說來話長的口舌解釋。而阿斯達滿腔的狐疑,在決定編造成說書腳本後,散得無影無蹤。
次日白馬塔下的高昌伏魔記再開,拯救故事主角的人,正是位踏祥雲而降的白髮胖神仙,這卻出乎夏侯儀五人意料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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