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今夜索了誰的命

「席格!第五桌,燒刀子、薑絲火炒白肉、四色時蔬!」

「馬上來。」

「莫雅!這兩位客人要三樓上房兩間!」

「兩位這裡請呀!」

 

隔著一張油膩的布簾,義父洪亮的呼喊聲在廚房內仍清晰可聞,一樓各桌的碗盤杯盞定是叮噹響個不停吧?

霽月無聲微笑,素手抄起磁盤,熟練接下鍋裡熱騰騰的菜餚。幾顆金黃蒜粒滾過菜葉,墜在磁盤裡散出油香味,一盤金銀蒜炒白菜就端上長桌,而桌上,早已琳瑯滿目。

輕呼口氣,客棧酒店的特級廚師將鬆垮的頭巾重新綁好,順手擦去灶火蒸出的細汗。轉身才揭開藏了隻筍片竹雞的圓盅瞧看火候,霽月背後忽地傳來一聲清脆明快的呼喊:「好累好累好累───累死我啦!在山裡追飛鼠輕鬆多了。」

──哎,得了,這句話每天總得聽個四五遍,山裡邊哪有這許多長翅膀的飛天鼠讓她追?

霽月掩嘴一笑,回頭只見客棧酒店新來的侍者莫雅•迪菲藍正姿勢不雅地跨坐在凳上,手裡不知哪來的筷子往一碟燒賣戳下,就似尋著獵物的鷹鷲,其勢猛惡!

「莫吃!是給前頭第三桌的。」

霽月慌忙伸出鍋鏟,千鈞一髮之際格住那雙鷹爪,成功搭救熱氣中顫抖的燒賣。她眼前的高挑少女一個咕噥,收回武器抱胸大嚷:「我的霽月好大廚,聽!妳再不端幾盤菜來,可要餓死人囉。」

隨她高嚷,還有連串蛙鳴似的咕嚕聲響傳至耳裡。

霽月噗嗤一笑,掀開灶旁的竹編蒸籠,挑了顆熱騰騰包子遞到那眼巴巴等待的雙掌裡。

只聽一聲歡呼,包子瞬間進了莫雅嘴裡。瞧那眼神,敢情是得再兩三顆才能將這女饕客送出廚房。

「好、好吃!唔…呼……好吃!啊,燙燙燙!」

瞧著她大快朵頤,有些話浮上霽月心頭。

眼前的她不僅有著一雙健美結實的麥色長腿與俐落的烏黑辮子,短袖皮革的勁裝裝扮更像個穿梭山林的獵戶。

──『就連食量也像個一餐一條小山豬的獵戶。』

一層緋紅從霽月臉頰裡透出來,正數落自己如此失禮間,布簾霍地一聲掀翻,突如其來的白光照得她駭上一跳。

 

然而,進來的不是光,而是個白光般的少年。

 

廚房突增的亮度來自他那奇異的膚色與髮色。

那是較之臥床多年,缺少陽光撫慰的病人還來得蒼白,卻又隱隱浮現淡藍血絡的奇異膚色。少年齊肩的華髮乾淨如北地霜雪,細看卻有種冷硬的光澤,髮間雙耳較常人略尖略長,點明少年體內那一半得自精靈的血統。

──席格•岱爾文萊,與莫雅無血緣關係的弟弟。

首次見到席格時,霽月打了寒噤。

一只遮擋光線的眼罩將席格顏面蓋住大半,卻遮不住某種稀微,但鋒銳如螳刀的氣息。義父只說莫雅倆人是老朋友的孩子,要她好好關照這對新來酒店幫忙的姊弟。

莫雅對她眨眼,熱情握住她的手上下搖動,背後的席格亦微笑躬身,奇異的氣息隨那端正的笑容消散無蹤。

霽月告訴自己,別對陌生人如此敏感。挺起身來的他,是多麼誠懇,那時的異樣……

──定是錯覺。

疑竇在霽月心裡萌生復滅,酒店全體熱烈歡迎來自山裡的新夥伴。倆人舉手投足滿是東方老岳郡(註一)山民的矯健與靈活,莫雅開朗而善於接待,席格樸實而勤勉不懈,客棧酒店近來火紅的話題全圍繞著這對姊弟。

其他侍者的閒聊潮水般湧來,即令霽月躲藏在閒人勿近的廚房重地,也很快明暸莫雅與席格已是酒店內得力的實習侍者。

自那日莫雅大喇喇闖進廚房後,她的牢騷已成為廚房內新添的聲音。霽月全然無法抵擋莫雅不羈的攀談,怯於應對生人的羞澀在她幾番言語攻勢下瓦解,莫雅成為德列克老闆、梅德大媽與伊凡外,酒店內唯一能與霽月正常交談之人。

莫雅總是帶來酒店內形形色色的趣事,然而自前些日不慎讓莫雅瞧見伊凡送她的涼冷小石子後,霽月便認為總有天自己會因驚嚇過度而暈厥。

這壞心眼的莫雅總是在她忙活時曖昧低叫:「伊凡來囉。」幾天下來鬧得她又羞又惱,摔壞好些盤碟杯盞,此時想起仍是雙頰發燙。

『幸虧從沒叫雅各聽見……』

霽月正自想著見不得人的心事,莫雅朝弟弟努了努嘴,見他又往廚房內踏了一步,表情倏地變得「猙獰凶惡」。少年的臉雖被眼罩遮去大半,仍能看見畏懼浮現,席格後退一步,抄起兩盤菜餚,倏地轉身快步逃離。

──同樣的蛙鳴聲進入廚房,隨著菜香又逐漸淡去。

「莫雅妳……」霽月為慘遭姊姊欺負的席格感到不平,莫雅卻逕自起身,揭開熱霧直冒的蒸籠。

「包子都是我的。」

霽月沉默。

──席格的瘦削絕非天生。

僅剩的四顆包子被某個女土匪搶走一半,霽月連忙拋了鍋鏟速來阻止:「別,那是待會西堤老爹要帶回家的──」莫雅腰一轉躲開,笑道:「我的好大廚,包子費不了妳多少時間的,這兩顆賞給我吧。」

「說、說什麼,我還有好幾道菜未做,那來時間?麵皮填餡兒,快還來──」見霽月發急,莫雅把掌裡的包子舉得更高,滿臉惡質嘻笑。身高矮她大半顆頭的霽月一跳沒搶回東西,倒把兩顆包子齊齊碰離莫雅掌裡。

純白的包子自莫雅指尖翻滾而出,在倆人雙眼注視下,直線墜落,極輕、極輕地親吻地面。

廚房裡從不缺乏泥塵與柴灰、菜屑與果皮,包子就落在這樣的地上。

「啊……」霽月為這出乎她意料的結果發楞,莫雅靜默半晌,將辮子甩回肩後,彎身拾起兩顆包子,滿臉無奈嘆了口氣:「唉,便宜席格了。」

 

目送莫雅拿著包子拐出廚房,霽月不覺傻眼,回神才發現筍片竹雞炊得過老了。

 

※ ※ ※ ※ ※ 

 

大陸曆3042年三月廿五,風平浪靜的一天。

不是任何節慶紀念日,素來多事的災難雙星亦無蠢動的跡象,客棧酒店一切依舊。霽月在一天繁忙過後,又坐在樓梯旁的凳上,握著那顆涼冷小石,數起距離伊凡再次贈她石子還有多少個白晝黑夜。莫雅與席格收拾桌凳的身影不停晃過眼前,半晌她想起那齣惡姐欺弟的戲碼,不由擔心那兩顆加料包子是否讓席格壞了肚子。莫雅邊抹桌子邊碎碎埋怨店內的客人,霽月分心二用,便有一搭沒一搭應著。

「妳知道嗎?三樓住了個烏炭似的怪男人,最喜歡悶不吭聲躲在門邊嚇唬添茶水的侍者,真是莫名奇妙!」

「還有二樓那個色鬼胖子,要不是看在他手上那只產自南華郡的水玉戒指,我便踢得他從樓上摔到樓下給妳當燃料!噁……」莫雅做了個嘔吐表情,拿著乾淨的抹布猛擦不幸被豬蹄碰過的手背,半晌忽地笑瞇眼:「不過撿到一顆水玉也值得啦,嘻……」

──那水玉……多半是從某個胖客人身上「撿」來的吧?

霽月瞧她喜孜孜的,不禁如此懷疑。

「還有五張凳子,席格快去整理。」莫雅隨口支使弟弟,拍拍手就往霽月身邊坐下,一雙漆黑的眼睛眨了眨,笑盈盈轉口,談起顯然甚受她喜愛的客人:「我說霽月,妳待在酒店這麼久了,見的人也不少,可曾見過三樓十八房裡西斐先生那樣的人物嗎?」

霽月只看見在陰影裡越加沉默的席格,還來不及搖頭或點頭,莫雅已讚嘆起那位西斐先生的舉世無雙。

據說他極是好看,過腰的柔順金髮在風吹瞬間會揚起日光般的淡淡亮芒;飽滿寬廣的額上懸下一顆罕見的淚型紫玉,落在入鬢劍眉正中,再襯著一雙沉靜的眼眸,兩耳精巧耳飾,以及一襲精繡金色符紋圖案的白袍,當真是俊美無匹、人間難見。

更令人激賞的是,那天她去添茶水,他竟向她一個小小侍者道謝!

這位西斐先生親切而有禮的舉止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身列貴族名流,不定還是王子親王哩。什麼旅行家,想是他掩蓋微服私訪事實的身份吧?

莫雅嘰嘰咯咯,已不知不覺將那位西斐先生視為了不得人物。霽月無意推敲她聯想的邏輯,只是擱手膝上,瞧著來自山裡的跋扈少女大肆聊談,側頭笑了。

 

今日風平浪靜,真是美好呢。霽月心想。

 

那天稍晚,霽月三人收拾好店內正準備休息,莫雅口中那個住三樓的黑衣男人卻挑了這時刻外出,三人不免感到好奇。

不打探客人隱私向來是餐飲旅館業的原則,然而莫雅隨口謅了句夜逛王城,硬是尾隨出去。霽月與席格阻她不得,也只得休息去了。

霽月才剛躺上床未久,莫雅便回來倒頭大睡,只迷迷糊糊說入夜的王城•坎培斯迪利簡直無聊,早知便不去吹風。

『……咦?這是……啊,是那舞孃送我的嘛!真漂亮,明天找她道謝吧。』

忽地聽見一句不知所云的咕噥,霽月微覺奇怪,然見她快速入睡,卻也不再追問,隔天方注意到她頸上多了對黃銅色的鈴鐺。

 

※ ※ ※ ※ ※ 

 

這夜無風雲厚,王城籠罩著一股黏膩的雨前氣息。

白月與星子皆不露臉,他站在酒店屋簷上,面無表情望向北邊的天空。曜日宮白色建築左右兩側,是幢幢笙歌不輟的貴族宅邸。

喀。

男人踏碎一片瓦,黑色的披風裹著他投向空中。躍至高點停滯的瞬間,披風猛然揮擴,張開如兩扇夜鴞的大翅,循著微弱氣流的軌跡,滑過一重又一重的屋舍。夜鴞迅速貼近屋脊,穩穩踩上每塊中繼的瓦片,巨大的黑色翅膀一揮,又躍向半空,尋找下一塊落爪之處,安安靜靜直向北低飛。

 

王城很平靜,但靜得遲滯。

在令人不快的氣氛下,還得去見那似蛇又像狐的委託主,素來冷硬的他也不禁微聳尖削的眉峰,左頰的殘紅刀疤一遭牽動,陰戾更濃。

『你就是凍刃?』

亞弗雷德侯爵嘴邊扯出客套的微笑,陰鷙的目光掃了他兩眼,確認他的身分。

──凍刃。

現下回想,出自侯爵嘴裡的名字聽來竟如此空洞。

不全因那只是個委託主與受雇者間的稱呼。

不全因那委託主只想要他那把能殺人的劍,壓根不想與一名傭兵扯上交情。

亦不全因他只對委託任務有興趣,厭惡與高官權貴打交道……

──空洞的原因,在於他想起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

凍刃,或是團長,現在別人如此稱呼他,他已很久未曾聽見自己本來的名字。二十四年來,他捨棄了一切,故鄉、種族、身分,以至於名字,為何又選在那一天那一夜想起疊壓在心底深層的往事呢?

或許……是因為那份委託吧。

那份牽扯了他與她與他三人間,長達二十四年,終於可以結束的委託……

喀咚。

 

──突兀的石子擊地聲。

──後面有人……跟蹤。

 

凍刃死寂的眼閃過一絲冷光,敞開如翼的黑披風在手臂牽引下火速闔攏!

勁風一過,凍刃融入黑夜裡,飆升直上,單腳勾住路旁高樓的屋簷垂掛而下,成為陰影裡伺機的蝙蝠。

咻地一聲,一個苗條的少女身影從稍遠的牆後轉出,前衝數步左右張望,一臉跟丟的疑惑。

那身形似獵戶的穿著,那條拖在腦後的烏黑長辮,來人是酒店裡的女侍。凍刃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寒冷,雙腳一點屋簷,直朝她撲去!

急速掠去的指爪帶起氣流的尖嘯,在被捏碎喉管之前,女侍奮力閃躲,一個翻身跳上路旁二三軸尺高的牆頭,小臉嚇得蒼白。

──她是誰?……又為何跟蹤他?

凍刃解讀她一臉驚駭,肇因於某種事跡敗露,眼中殺機立起!

女侍轉身便逃,凍刃剛硬的嘴角扯出怪戾的冷笑,雙手騰振,身形急射而出,銜尾直追。

──有意破壞這樁委託者,無赦!

無風的夜,沉寂的夜,女侍一踏一頓的足音清晰無比,凍刃追著她穿越小巷小弄,披風獵響越促,渾身殺意越重!

不片刻小耗子般亂鑽的女侍終於闖入死路,她驚慌地望了望左右,三面高牆難以飛越,唯一的出路就是他站立的巷口。

凍刃面無表情看著她。

女侍一咬牙,矮身如飛箭急掠,覷準他與牆壁間的空隙就欲闖關,然而看在凍刃眼裡,不啻臨死掙扎。

他只是腳步橫移,隻手一伸如電閃。

碰地一聲夾雜短促尖叫,女侍狠狠撞上堅硬的牆。凍刃扣緊她的喉頭,手臂一抬,女侍背脊擦下牆面泥屑,雙腳立刻離地。

「哈…啊……」女侍仰高頭艱難喘著氣,凍刃探手向腰,無聲無息抽出一把漆黑的銳劍。

那劍軟而韌,細看是由黑色鱗片疊綴,鱗形尖利。凍刃嘴角上扯,暗紅的眼眸泛起血腥的情緒,刀疤更增狠戾,女侍眼裡只見一尾兇殘蛟龍邪笑著準備將她撕吞入腹!

 

──該死的歐法蘭克斯,他現在好想殺人。

 

凍刃手腕振甩,龍爪般勾彎的劍尖嗡嗡顫響,靜止後即刻迴旋,朝女侍額間刺去!

殺氣如頭噬人惡龍般直撲顏面,女侍雙眼由驚慌而怖懼,再轉為失神。被「鱗蝕」魔性徹底攫獲的她,將是劍下無數屍體之一!

該是一注鮮血濺上臉了。凍刃微笑。

 

「……團長又不問問人家是誰呀?好歹知道個名字好記著今夜索了誰的命呀!」

上空傳來甜膩的笑聲與話語,一絲堅韌的黃金細繩倏然飛入,捲上劍身!

叮呤脆響突起,與劍的風嘯並行──

凍刃只覺細繩一陣力扯,劍尖硬生生從女侍面前歪開,奪地一聲勾入牆壁,灰泥迸裂後噗簌簌直落。

金屬互擊的聲音逐漸止歇,凍刃舉頭望去,高牆上緩緩飄落的一朵冶艷黃雲卻是九齡。暗夜裡,她嘴邊正噙著笑意。

男人冷冷看著她,殺氣絲毫未退:「……為何跟著我來?」

九齡無聲無息落在地面,淺笑著彎身拍去沾上裙的微塵:「我看見團長背後跟了條小老鼠呀。團長也真閒適,您不是要見那狐狸侯爵?竟玩起捉捕的遊戲,瞧,追得我裙都髒了。」

九齡語調輕挑,扳住團長舉劍的手臂直起身來,那鐵鑄的手臂紋風未動,劍仍釘在女侍頭側。九齡慢條斯里取下纏繞劍上的金色細繩,一臉笑意湊近那抖個不停的獵物。

「啊……啊……」女侍駭得說不出話,九齡搖了搖頭,回頭埋怨:「團長,您又把人嚇慘了……這樣我可怎麼問話?」

嗖地一聲,漆黑魔劍縮回凍刃披風內,他放開緊扣的手指。女侍滑落墜地,雙腳全然撐不起身體,跌坐在九齡腳邊兀自抱臂發顫。

「殺了她。」

九齡笑吟吟蹲下身,拾起女侍墮地的辮子把玩:「……不,我喜歡她的身手。能跟您玩追逐戰的人可不多呢。」

「隨妳,做徹底點。」凍刃沉默半晌,留下莫名的命令句後轉身離去。

「團長慢走。」

九齡遙遙擺手,轉頭挑高女侍下頷,嫵媚的笑容在暗夜陰影裡顯得詭譎不定:「真可憐,被嚇成這樣……」

「看著我,我讓妳輕鬆點。」九齡的話聲忽地變得柔軟媚惑,女侍渾身無力,連心智也高舉白旗,才對上她的眼便覺腦中一昏。

「來,聽著這鈴,妳覺得好累…好累……」九齡指上多了對黃銅色的鈴鐺,叮呤叮呤,與她腕上銀環一同響著,單調而清脆。女侍忽覺倦不可忍,眼睛緩緩闔上,靠在牆邊幾欲睡去。

──叮呤叮呤。

「好孩子……就這樣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對……規律地……」

「張開眼,聽我的話……」九齡的聲音變得更低更小,女侍睜開的眼微顯空茫,只是慢慢點頭。

──叮呤叮呤。

「告訴我……妳是誰?為何跟蹤團長?」

那雙茶色的眸子近在眼前,女侍被瞳孔內擴散的金芒吸引,單調鈴聲抽空她的思緒,遲疑只持續了瞬間,便啟口回答:「……我是莫雅•迪菲藍……客棧酒店的侍者……」

「我……跟蹤那個烏炭似的怪男人……他大半夜外出的,一定是去做見不得人的事……」

──叮呤叮呤。

「還有呢?」意圖果然不軌,九齡壓低的嗓音裡增添一絲涼意,眸內金芒銳利如針,刺入她更深層的意識,女侍一顫,表情僵硬。

「……這個……這個駭我一跳的陰沉男人……大半夜還獨自出去,怎麼不與那舞孃似的女人喝酒調情啦……定有古怪……」

──叮呤…叮呤。

九齡聞言一愕,鈴聲微慢。舞孃似的女人?她低頭看看自己。

黑色柔軟的布料裹著上胸,越過裸露的腹部是件緊實而短的薄裙,腰側裂岔僅以皮繩繫住;古銅色的肌膚自裂岔處延伸出腿,纏繞小腿的黑色絲帶似靜止的蛇,四圈暗金腳環扣在赤裸足踝上。

腳一動,叮噹、叮噹,悅耳的聲響重疊。

九齡舉起雙手,十根手指戴了十八枚戒指,兩腕有腕輪,上臂有臂圈,頸部有銀鍊,耳環的墜飾直達肩上,側頭可見。如此一身繁複銀飾,佐以肘間輕披的透明黃紗,只待她起身微動,銀飾齊響,活脫脫是個舞台上載歌載舞的藝者。

她靜了半晌眼睛一轉,促狹地捉住女侍的目光,再次加強催眠的深度,茶色的眸子一閃,狡媚如狐。女侍往牆邊縮了縮,揪緊胸口皺起眉,彷彿被硬逼著說出話般,吶吶兩下猶豫,最終還是小聲說了句:「這個神秘的男人,臉上刀疤怎麼來的?又怎麼會如此冷峻?真好奇呀…………」

「好奇?」九齡忍不住在她臉頰上捏了下,失聲笑出:「妳差點丟了命呀。」

叮呤叮呤。

叮呤……

叮…呤……

鈴聲漸稀,九齡瞳裡的金光未曾稍減,反而更形燦爛。她捏住女侍下頷,箝制她潛意識閃避的行為,啟口加深言語的侵略性。

「聽著。」

女侍幽黑如潭的瞳孔猛然一縮。

「忘了我。忘了團長。忘了那把劍。」

九齡貼近她的耳廓,氣音極端細微,極端魔魅。

──亦深具某種力量。

「妳從酒店出來,王城的夜晚只有風,妳覺得無聊至極,一心只想回去睡覺,對吧?」

女侍一愣,迷失的眼神毫無反應。九齡淺淺一笑,抬手點向女侍眉間,點落的瞬間,有溜黃光擴散。

「妳從酒店出來,王城的夜晚只有風,妳覺得無聊至極,一心只想回去睡覺。」九齡重複這句話,直至女侍張嘴喃喃複誦。九齡滿意微笑,放脫乏軟的她,拎起那對鈴鐺,穿上淺黃色絲帶。

 

──叮呤,絲帶繞上女侍項頸,繫緊,鈴鐺墜落鎖骨之間。

 

「……哎呀?」九齡這時才注意到,女侍胸前尚懸著一顆奇異黑鑽。

鑽石顏色玄黑,磨成渾圓球體,底部連接一方同樣質地的小薄片,材質與車工俱非凡俗。然而吸引九齡的,卻是黑鑽裡望之如渦雲,細看卻形同深海迴流的奇異景象。

「這是……」九齡撈起那枚黑鑽,秘銀打就的細鍊有枚小巧精緻的銀色樹葉,葉脈鐫著精靈文Moiaj Defiie’laney(註二),瞧來該是名字,黑鑽薄片上也刻著極細小的一行太世語。

──辟水古鯨,祐護吾族;淵底寒晶,末涯為主。

最後還有四個字「玄黥夜帝」。

「……玄黥……夜帝?」九齡眉角一挑,十分訝異,女侍睜著眼,疑惑回視。九齡摩娑黑鑽片刻,忽地出聲:「八黎。」

女侍疑惑依舊,並無其他反應。

九齡撫唇思考半晌,將雙掌舉至胸前相對,十指微張。九齡雙掌間似有力量孕育而生,眼睫闔上時,額間浮出金色符紋,極似眼瞳。倏地,她在女侍額間畫上同樣眼瞳,兩枚眼瞳同時發光!

女侍一僵,隨即靜止不動,眼神中濃濃的驚疑一閃而逝,又為空茫取代。

時刻已晚,萬家燈火盡滅,王城的夜依然寂靜。沒有出路的巷角裡,風亦不願造訪,兩條人影靜靜對峙,直到一聲微小的驚噫傳出。

彷彿被某種力量強硬推開,九齡渾身一震,幾乎仰面跌倒,銀飾霎時成片亂響,第三隻眼同時消失。

「哎呀……」九齡揉了揉眉心,唇角漾起狡黠的笑:「果真是那古老而威嚴的生物呢。看來妳也有著不少秘密,這樣吧……」九齡眼一轉,再次壓低了聲音。

──「當妳再看見我,會想接近我。我是妳想交的……朋友。」

 

九齡淺笑目送女侍往大街方向走去,當女侍拐出巷口,陰影裡的那朵黃雲也消失了。

 

※ ※ ※ ※ ※ 

 

莫雅驀地發覺自己站在大街中央,週遭空無一人,只有樹梢瑟瑟作響。

「……好無聊,王城夜晚怎麼只有風哪?連夜鷹(註三)也沒見幾頭,帝國首都不是挺富裕的嗎?……真是無趣……回去吧。」

短暫思索後,莫雅將腦袋的昏沉歸咎於乏味的王城之夜與稍冷的風,甩甩頭往客棧酒店的方向走去。

夜還長得很,明天還忙得很,早早睡覺才是正經。莫雅心想。

 

※ ※ ※ ※ ※ 

 

再一個白晝過去,轉眼夜幕又降下。

這一晚,王城飆風大作。朱雀長街的纓丹杏瓣自枝梢振離,橫飄空中,暗紅如飛濺的血花。

凍刃與九齡搭上氣流呼嘯前進的方向,在夜空中滑翔。

他的眼深紅如故,像隻蝙蝠般,陰鬱得納不下任何光線與救贖。風無形的弦線刮擦臉頰,幾乎嵌進那道早已癒合的傷疤,凍刃微微側頭,在一個右旋縱跳裡卸去心底隨之而起的痛。

同行還有九齡,今夜探路亦無顯眼披風覆身,凍刃壓下從心底翻起的舊事,木然的表情動也不動,持續朝前掠身。

──持續朝歐法蘭克斯公爵府掠身。

 

委託主慢吞吞的動作令他極不耐煩,訂下時間挑掉歐法蘭克斯的生命豈不俐落許多?

他是個傭兵,委託主如何爭權奪利他管不著也不想管,凍刃只想痛飲歐法蘭克斯喉頭噴濺的鮮血。而亞弗雷德侯爵總是歪扯嘴角,皮笑肉不笑要他等等。

今天的任務是……往公爵府查探地形?凍刃險些在委託主面前失控狂笑。

那男人古板至極,帝國法規明訂貴族不得在宅邸設置過量侍衛,公爵府便乾淨得僅剩僕役,毫無查探必要!

凍刃冷冷笑了。

行得正,坐得穩?凍刃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那自以為是的清高,既然歐法蘭克斯願意幫自己鋪好死路,凍刃絕對歡迎。

『想死,誰也救不了你啊!』

團長笑了,九齡有些意外。同行這些年來,未曾見過他笑得如此愉悅。

公爵府邸的紅色外牆已在稍遠的夜色裡觸手可及,凍刃與九齡幾個起落,迅速折向公爵府後門,乘著風的嘶叫潛入歐法蘭克斯公爵府邸的陰影裡。

偶然間,九齡瞧見公爵府的僕役領著數名紅雲般的人穿過主屋側翼的迴廊。她數了數,石雕柱間總共掠過八團火。

九齡的好奇心並無得到滿足,領頭的凍刃自潛入後始終不發一語,但明確地朝公爵府中最顯眼,卻也最格格不入的中式高塔前進。

──「萬藏書閣」。

九齡來到緋尼克斯首都的日子並不長,然而說起王城概況她卻多數知悉。酒店裡向來是消息匯集流傳的聖地,愛笑的她不須開口求教,自有許多男人親切解釋,群天經閣與萬藏書閣便是這些王城通們津津樂道,號稱帝都最大書庫的「雙閣」。

群天經閣位於琰南皇家學院之內,是前朝皇帝御筆加封的皇家圖書館,萬藏書閣則是與皇家圖書館齊名的私人收藏。

絕大多數緋尼克斯貴族的收藏不外乎美酒、珠寶、珍禽、異獸,歐法蘭克斯家族卻以專注於典籍而著稱。數百年來的不成文族規自創立至今從未打破,族主每年必須搜羅的萬冊書籍堆積出智識與學問的高塔,歷代造訪的學者絡繹不絕。據傳流浪的名匠納利由薩•斐奧(註四)旅居王城•坎培斯迪利期間,甚至在書閣裡流連八個日夜之久。當他離開時,留下一幅建築藍圖作為回禮。

平面的圖稿化成立體的建物,就是九齡眼前那座簷角高翹,以赭紅屋瓦鋪頂的五層高塔。

九齡心下嘀咕,這堆書的高塔多半對任務無什影響,不知團長為何一臉若有所思地望著它。她沒有問,他也沒有說,只是極其自然縱身,掠向高塔之後,九齡隨即跟上。

一方庭園、一座小橋與一彎流水,穿過藍璃蓋頭的圍牆與迴廊,一池湖泊赫然在眼前攤開。

夜風拂柳,片片亮鱗般的碎波輕拍湖岸,沿岸散栽的落月蘭在細細水聲中閃著微白的光芒;遠處湖面倒映著燈火通明的公爵府邸,亮度自主屋成排長窗朝湖心漸次減弱,掠過那間悄無人聲的湖邊水榭後,便是一片黑暗,只有兩盞紅色的燈籠高懸水榭門前,焰閃渺微,勁風卻吹不弱那亮度。

──九齡輕哼一聲。

不愧是緋尼克斯的名門望族歐法蘭克斯家啊!竟在府邸裡鑿了座湖?貴族們總不吝惜將自己的權力與財力化為實體的奢華,這些人在享樂的同時,可曾想過有人在街角巷尾瑟縮乞討,只為著一餐剩菜飯過活嗎?

九齡飄忽地笑了,唇角高高翹起詭異的弧度。儘管她與歐法蘭克斯無怨無仇,但是……

──很抱歉,貴族與王室都是有罪的身分。

九齡動了殺心,身旁凍刃忽地低語一句,宛如嘆息。

『……橋是天虹,牆是蒼雲,流水為曲溪,迴廊為雲湧,那水榭一定喚做流丹吧……』

九齡一怔回神,凍刃卻再度沉默。當下波涼風襲面時,凍刃將所有溫度交出,回復九齡見慣的冰冷,旋身再入黑暗,往公爵府主屋而去。

 

越過公爵府邸最外圈的紅色圍牆,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坪,灰黃色的石磚鋪出筆直與圓弧交替的小道,通往主屋。

穿過主屋最前端的長廊,在兩排廊柱之後,便是公爵府大廳。

大廳的地板斜鋪小巧而方正的磚板,自牆邊的菱紋與單色往廳心遞換拼排。在一圈象徵緋尼克斯帝國起源的牧草紋之內,歐法蘭克斯家的族徽──羽筆及卷軸的圖案已在此躺了百年。

兩道迴旋梯自廳門口的地板茁昇,搭上二樓迴廊,寬闊的空間對邊,是座高及三人的大型壁爐。迴旋梯與壁爐距離的中心,立著栩栩如生的展翅鳳凰雕像。

吊燈的光亮彷彿為鳳凰而生,自頂上灑下如天光照耀,鳳凰雙眼靈動有神,自喙嘴至尾羽,紅色璃晶的光芒肆流。乍然錯眼,真要以為那對羽翅即將搧動,鳳凰就要飛離,正是出自名匠納利由薩•斐奧之手的頂級雕塑品。

時值春季,壁爐悄無聲息,左右兩邊壁面懸掛著大型掛毯,一幅描繪百年前歐法蘭克斯家主邀請皇帝參觀萬藏書閣的景象,一幅則織繡了現任歐法蘭克斯公爵與公爵夫人大婚的盛況。

掛毯下兩排座椅坐滿了人,左四右四共八名紅袍客,主位上坐著歐法蘭克斯公爵夫婦。大廳頂的吊燈燈光掩映,微明微滅,安靜無聲。

八名紅袍客似乎以右首的老人為尊,然而除了老者外,其餘人皆未除下覆頭的紅色連衫帽。

老人相貌甚奇,就像一株盤在椅上的百年老樹,長成了,便不輕易移動。歲月如不斷前進的巨輪,在他身上輾出極其深刻的痕跡。老人臉頰鬆弛,拉扯著眼瞼與視線一同下墜,光禿的頭頂長著稀疏不密的根根白髮,與落腮的長鬚連成一片,眉毛亦所剩不多。老人臉上最醒目的,就屬那碩大的鼻子,蒼老得如同多皺多凸起的樹瘤。

而他枯瘦又僵硬的背脊緩慢挺直了。

「那麼……您的意思是……?」

 

主屋二樓迴廊旁是成排長窗,晨引日照,晚納月光,如今卻迎來兩雙窺探的眼睛。九齡與凍刃貼身窗框之旁,視線穿越窗內迴廊與欄杆,大廳情況一覽無遺。

獵物就在裡面。

然而,除了那美艷的公爵夫人外,廳內還有八名紅袍客,老少皆備。九齡將得自亞弗雷德侯爵的資料細想一遍,連個「喜穿紅袍」的詞語都沒有,這夥人想來並非王城內的名流貴族。

那八人與公爵夫婦俱是臉色鄭重,瞧他們個個端坐椅上的,大廳內舉行的彷彿是凝重的御前會議。奇怪的是,會議主席並非貴為家主的公爵,卻是歛去微笑的公爵夫人,公爵神色也隱隱有些惶急。

與九齡得自坊間傳言的印象不同,此刻的公爵夫人少去溫柔的親切感,卻多了一股凜然難侵的威儀。

她似乎在拒絕些什麼,一直輕搖其頭。溫和,卻毫不妥協。

幾番對談之後,老人閉口不語,瞥了臉色不佳的公爵一眼。公爵夫人輕按丈夫手背,制止他發言,張口說了一句話,清朗明亮的嗓音連二樓窗外的九齡與凍刃都聽得清楚明白:「雛鳥未離巢,霞雲未散,羽焰不生。」

公爵夫人此話一出,公爵僵硬的表情轉為欣慰,八名紅袍客卻立刻騷動。然而他們面面相覷,最終無人開口,大廳內霎時陷入沉默。老人神情轉為洩氣,不片刻便領著其餘七人向公爵夫婦告辭。

 

九齡正自玩味公爵夫人那句「雛鳥未離巢,霞雲未散,羽焰不生」,凍刃卻冷冷撇下一句命令似的低語:「走。」語畢也不待九齡跟上,立即長身而起,遁入夜空之中。

九齡眨了眨眼,並指一揮,身形逐漸變得稀淡,瞬間也消失無蹤。

 

大陸曆3042年三月廿六深夜,風越吹越急,遠方的狗嚎淒厲無比,直如死神深夜點名。

今夜,祂又索了誰的命?

 

 

註一 老岳郡,帝國四十九郡之一,位於帝國東部,範圍北起鳳凰山脈尾端,南至伊納河源頭的古林山群,西接薩羅奇沙平原,東濱依科立堤海峽。「古林」一詞為奧尚語,綠色之意;「依科立堤」亦為奧尚語,分界之意,依科立堤海峽正是分隔姆夏大陸與勞倫西亞島的寬闊海峽。老岳郡境內多山,郡民多以狩獵維生。

註二 Moiaj Defiie’laney,應是人名,Moiaj在精靈文中只知發音,不知其意。Defiie’laney則有掉落樹梢的幼葉之意。掉落樹梢在精靈的習俗中有特別意義,代表拋棄、遺棄,因此這名字真正的意思是「被遺棄的幼子─Moiaj」。

註三 夜鷹,晝伏夜出的鳥類,也是在夜晚出沒的盜賊的雅稱。

註四 納利由薩•斐奧,建築雕塑界的當代大師。除了設計建築與雕塑作品外,納利由薩•斐奧最大嗜好便是流浪,也因此姆夏大陸諸國幾乎都有這位大師的作品。最近聽說大師曾在北瀛鄉野現身,或許北瀛又將出現搶奪大師作品的事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