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皇宮夜宴

亞瑟•希洛齊•馮•艾沃勒斯,正值青春活潑的十七歲。

他深呼吸幾口,走向那群談話的貴族名流,打算邀請那位臥心•爾雅特小姐跳支舞,並在第四個停止拍子時對她說:「臥心小姐,我從未見過像妳這樣美麗的女性,請給我喜歡妳的權利。」然後加上一個開朗的笑容。

『嗯,per’fect!』這是雷穆脫口的讚美。

亞瑟自認相貌稱得上端正,艾沃勒斯家族的榮耀也不比歐法蘭克斯家族少,再加上每日勤練拳腳,保護心愛女人絕對不是難事,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從頭到腳沒一處不優秀,一點都不會輸給雷穆。

『一點都不會輸、一點都不會輸……』亞瑟拼命唸著這句話,同手同腳走著,然後拐了彎,走回雷穆和其他朋友面前。

「亞瑟你回來幹什麼?臥心小姐沒在這兒呢!」雷穆眉開眼笑,亞瑟真想一拳打掉那燦爛的笑容。

「換別種啦!」亞瑟搔著頭髮,紅著臉既無奈又苦惱:「我去找大學部的學長單挑好不好?不要這種求愛的啦!」

「不行不行!」雷穆搖著頭,一臉正經:「打賭輸了就要接受我們的要求,品行高尚的緋尼克斯人不會違背說出口的話,亞瑟你當然是品行高尚的帝國貴族,所以趕快過去邀請那位小姐,我們等著恭賀你成為第一個有家眷的人!」

雷穆說得興高采烈,其餘朋友也不住鼓譟,即使亞瑟百般不情願,還是被眾人推著走去,加入熱鬧的談話圈內。

 

祖帝廳內有幅著名的壁畫──「人民」。

畫中祖帝與祖后騎在馬上,正向一名農夫問路。遠處寬闊的草原裡則隱隱浮現幾個隨從的影子,祖帝的表情剛毅而若有所思,祖后則彎下腰凝神傾聽,農夫抬著左手,指向觀賞壁畫的人。畫者還在簽名旁留下一句話,「張開您的耳朵」。

然而壁畫前的賓客們倒是個個張開了嘴,不停聊著時髦的話題。

「……喔,真是令人難以想像又好奇不已,列維拿公爵您在南華郡議事堂見過平民們的代表了?哎哎,前些日子才見您滿懷期待,怎麼現在苦著一張臉呢?讓我來猜猜,是否平民們的舉止不夠得體,讓咱們帝國最有風度的美男子也看不慣?又或者議事堂上的經濟會議多了平民代表,也多了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意見?……諸神在上!瞧我說了什麼,公爵您怎麼臉色更糟糕了?侍者!快拿些龍果酒來,哎,行行好……加點冰塊成不成……」

霍布耶女爵一如往常,彈簧似的舌頭在發動後便難以停止。

亞瑟暗聲叫好,女爵絕對熟悉文化導師的課堂催眠術,近距離領教更覺得女爵鐵定兼修絕招春風帶雨。

慘遭攻擊的列維拿公爵一臉苦笑,像個向教授請求發言的學生般高舉著手,袖口的流蘇順著袖管下垂,整齊而服貼。

「好段時間沒見面,夫人還是這麼健談,瞧您活力四射的,又有哪位貴族小姐擁有您這樣的風韻及熱情呢?我敢說,連操縱火焰的祖后也比不上咱們的霍布耶女爵呢!」

公爵輕撫著唇上特地蓄起的漂亮短鬚,列維拿家年輕的族主多了些成熟,然而那雙不知迷盡多少仕女的明亮眼睛眨了眨,仍像個調皮而無辜的大孩子。

一旁亞瑟有些喪氣,背誦多時的名言佳句實在比不上公爵的優秀口才,但苦想半天也擠不出更好的句子,索性豁出去,最多被拒絕就是!亞瑟•希洛齊絕對不是個挫敗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的男人!

──不過亞瑟還是跟侍者要了杯酒,麻辣的口感似乎真有點壯膽效用。

「呵,愛莎朗你瞧,公爵的言語總是摻了蜜,打從他一出生,列維拿公爵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是諸神遣來散播善意的使者。」

霍布耶女爵過白的臉塗著鮮艷的紅唇膏,層層濃密的睫毛神經質顫個不停。身為女爵府邸常客的巴夏夫人很清楚,她正處在相當興奮的情緒當中,並將沉浸在被讚美的餘韻裡,讓總是過勞的唇舌得以休息片刻。

──就某方面而言,巴夏夫人很樂意聽列維拿浮誇的讚詞,只因那可確保一段時間耳根清靜。

「小、小姐……」亞瑟摸到臥心小姐身後,吶吶吐出三個字,然後聲音像泥路上垂死的蛙,被巴夏夫人對面的矮壯男子輾了過去。

「閣下您還沒說,南華郡議事堂上還有哪些趣事呢。」男人蘸了點香液往鼻下輕抹,極力要營造一種莫名的風雅,然而搭配著他的體型,心有不甘的亞瑟卻聯想到一頭吃花的棕熊。

「趣事嘛……南華郡的親王在議事堂上跌了一跤,嚇壞在場的議員和代表們不知算不算數?平民代表們會後大大抱怨,要不是親王摔斷了指骨早早退席,幾個平抑物價的措施就能通過了哪!」面對王城裡甚有名氣的商會主席達泰•爾雅特,公爵靠在椅背上,以一種平緩卻顯然居高臨下的語氣說著話,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公爵話裡還以東方貴族常用的奧尚語稱呼南華郡親王。

「這麼說,南方酒與金屬的價格還與咱們中部有著不小落差……現在還不是收購金屬的時機哩。」精明的商會主席沉吟著,隨他一同出席國宴的女兒卻忽然啟口將話題岔開,亞瑟一句「臥心小姐妳好」嚇得倒吞回去。

「別談議事堂了,無聊得緊……公爵閣下在南華郡打獵的事情在咱們圈子裡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唷,聽說閣下在森林裡活逮了隻巨大的黑狼?那可真是驚人,南方黑狼的凶狠連搖籃裡的嬰兒都會嚇得停止哭泣呢!」

臥心•爾雅特與其父大不相同,嬌小的身子穠纖合度,臉龐綻放著少女特有的活潑笑容,此刻她剛從精緻小扇後露出崇拜的細長眼睛,直瞅著列維拿公爵。

公爵顯然對年輕女孩子有較高的興趣,傾身接住爾雅特小姐的手,公爵唇線彎出自信而優雅的笑容:「黑狼算得了什麼?能得到臥心小姐的稱讚,厄諾海裡的藍龍也會是我的收藏品。不知小姐肯不肯賞臉,到郊外列維拿家的山莊參觀我的獵廳和酒窖?」

爾雅特小姐掩著嘴咯咯笑起,肩膀抖個不停:「列維拿家的獵廳和酒窖?諸神在上,艾莉亞和菲瑪可要羨慕死我了!公爵閣下,我可以嚐杯珍貴的百年北萊紫釀嗎?人家都說那是值得用好幾座牧場交換的極品紅酒呢!屆時可還得跟我說說您是怎麼制服那些凶暴的黑狼和八風郡的山羚……」

列維拿公爵的嘴巴時時刻刻都能開出春天的花朵,徹底贏走臥心小姐,甚至是眾人的目光,因此沒有誰留心亞瑟的加入,更不會有誰注意到亞瑟的離開。

──他只能帶著滿腔挫敗默默離去。

正當列維拿公爵與爾雅特小姐相談甚歡,一名身材相當高挑的女侯爵尋了過來,清亮的嗓音一把壓下兩人的談話聲:「愛莎朗,夜凌問你有沒有空閒過去那兒,跟大夥們聊聊使節團的先生小姐。嘖!再不換點話題,魔國動亂及薩維告急的消息就要讓大家眉頭永遠連在一起了!」

女侯爵稍嫌魯莽的行為中斷了列維拿公爵與爾雅特小姐的交談,卻喚回霍布耶女爵的注意力,商會主席的目光也為之一亮。女爵急急挺起豐腴的身子,雙手不自覺交握在一起,達泰•爾雅特則是嗅出戰爭,同時也是賺進緋幣的味道,因而精神百倍。

「魔國?我的好將軍、好元帥,親愛的渥塔娜•隆亞夏妮呀!妳說的可是陷入內亂的彌諾嗎?這可是近來最駭人的新聞,軍界對此想必甚感憂心吧?下個月底四大軍團長齊回王城述職,莫非是針對魔國一事協商嗎?諸神在上!聖厄蒙教徒口裡的魔國是多麼可怕,萬一那些失控的邪惡領主與咱們帝國開戰那可怎辦?魔國都是些蠻人,帝國的年輕人只怕得付出沉重代價,那時留在家中的妻兒或情人又該怎麼辦才好?哎哎,越想越可怕,我今晚只怕要做惡夢了!不行不行,我待會還是去找我的牧師,請他解除我心頭的恐懼,哎,諸神祐我……」語畢女爵在胸額雙肩連點,一派憂心模樣,連那仔細描畫的眉頭也緊緊皺在一起。

一旁眾人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巴夏夫人抬手覆上霍布耶女爵絞得死緊的雙手,溫言給予安慰:「麗莎,放輕鬆些,彌諾犯不到帝國來的。」

「我說麗莎,」女侯爵按著額頭,泛著健康褐色的臉龐上有著戲謔的笑容:「改天我帶幅大陸地圖到霍布耶府邸走走,教教咱們最愛窮擔憂的女爵:魔國與咱們緋尼克斯之間,可夾了兩個國家呢。除非魔國軍人都駕馭巨龍飛上天,否則想襲擊帝國,還得先突破聖厄蒙的騎士鐵盾和猶尼爾的傭兵團!」

霍布耶女爵聞言一愣,接著訕訕笑了。列維拿公爵此時起身向女侯爵行了軍禮,只可惜精緻縫製的布質宴會鞋發不出響亮的踱地聲:「艾沃勒斯少將好久不見,願您勇猛如鳴鳳騎士、凌厲如翔鷹飛兵(註一)!列維拿家的遼克謝•朗依弗森向您致敬!」

爾雅特父女同時一驚,眼前這位高挑靈活的女性,就是二十年前那位以雙劍斬殺無數北瀛夜軍的女性少將?兩人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女侯爵的雙手。

「哎,我老早退休了……」女侯爵不甚耐煩點頭致意,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雙臂環抱胸前:「你看看,這兩位果然對我的手有興趣了!列維拿家的小上尉,鳴鳳團規第八條『審度情勢,隨機應變』還沒記熟?下次見面還祝我勇猛凌厲,軍法處置。」

列維拿公爵與爾雅特小姐同時臉一紅,商會主席臉上則浮起「名不虛傳」的微笑。

「少將,我退役時升校官了……」

「好、好,列維拿家的小校官,我記著了。」

女侯爵訓了後輩一頓,就拉著巴夏夫人回原本的談話圈,霍布耶女爵張望幾眼,撇下幾句客套話也跟了過去。

──正準備向大學部學長遞挑戰帖的亞瑟應該不曉得,母親已經幫他贏回艾沃勒斯家的榮耀了。

 

祖帝廳東西牆邊每座壁畫與雕像間皆立著燈,燈座清一色由鍍金的火精靈塑像撐持,飛揚跳脫的姿態活力十足。白蠟燭在精心磨製的水晶燈飾上穩定燃燒,然而更多亮度來自廳頂垂吊的二十座透明魔晶石燈。

此刻聚在第十四座吊燈底下的談話圈卻籠罩著凝重的氣氛。

「……據翔鷹軍團長的消息,猶尼爾邊境出現魔國人士的行蹤,難保已有人滲入帝國。」男人剛毅的臉部線條刀削鐵鑄,說話時只見濃密的落腮鬍輕微震動,正是艾沃勒斯侯爵,一肩擔起王城守衛重責的帝都總督。

「上將,間諜滲透固然值得注意,然而魔國遠在西方,鞭長莫及。魔國之主失蹤後國內又爭戰不休,就算要在諸國策動陰謀詭計,只怕彼此間也會相互牽制,難能奏效。」歐法蘭克斯公爵沉吟半晌說出自己的看法,一旁上前攀談的人群亦自出聲贊同,肆言不需太過擔憂。

聞人附和,公爵卻凝起眉,神色間有著淡淡的不以為然與厭倦。公爵夫人拿過侍者送來的酒遞給他,溫軟而修長的手指碰了碰公爵手背,他一抬眼,便看見夫人輕搖著頭。

「魔國之人殘暴邪惡,留心總是好事。」將軍仍是板著臉,雙眼銳利如狩獵的鷹,亦慎重如伺機的豹子。

「……據說薩維想借帝國軍工匠興建要塞,以擋魔國入侵,議堂元老們(註二)還未答應薩維的請求?前些日子入宮探望帝后的病,她瞧來相當憂心。」公爵夫人舉起酒杯,淺酌一口金黃透明的酒,緻麗的容貌漣漪不起,而將軍搖了搖頭。

此時艾沃勒斯女侯爵拉著巴夏夫人回轉,眾人話題便導向銀河使節,一掃先前的凝重氣氛。

霍布耶女爵跟著巴夏夫人投入這起談話圈子,就盼著能從接近皇帝的權力核心聽到些關於薩維的最新消息。畢竟兩國間有著幾十年的邦交,帝后更是薩維王女,於情於理帝國都該伸出援手,不知為何皇帝和議堂的元老們遲遲不肯點頭?

心癢難耐的她滿懷興奮,沒料話題三言兩語轉向,無趣之餘客套幾句便離開,往其他談話較不熱絡的談話圈靠了過去。

像隻花蝴蝶似地,女爵在各個談話群中翩翩穿梭,為不善交際的賓客們串起熱絡的話題線,見整座祖帝廳逐漸嘈雜喧囂,她才心滿意足投入廳西一群人數頗眾的談話圈內。

談話圈中心人物是帝國宰相依佛倫斯公爵,但霍布耶女爵注意到卻是他身後那名男人。

男人一身深黑,平整短髮卻是反常雪白,臉上戴著銀製面具,遮住大半張臉,只見左頰上伏著一條傷痕。男人自霍布耶女爵加入談話圈起便不曾開口,僅是靜立一旁,隱隱浮現的寒氣卻像把未出鞘的利劍。

附和了幾句後,女爵將話題轉移到她更好奇的目標上:「……公爵閣下,可別盡發表您對使節團的猜測,正式交流內容可得等待會使節團長親口說出才當準,不如先來談談您身邊的新面孔,這是哪個郡城的武官吧?」

宰相睨了女爵一眼,方才介紹那名神色冷然的男子,說是替獨子奧斯汀新聘請的劍術指導。

「……奧斯汀今日與學院競技場的高階召喚獸耶夢加得鬥成兩敗俱傷,贏是贏了,傷勢還得請巴夏夫人來瞧瞧,只得過幾天再讓他們兩人見面了。」

──雷穆應該感到得意,搗蛋用的魔道具竟被拿來與耶夢加得相提並論。

「嘿,練劍之事還是越快越好……」身為宰相好友,同時也是帝國書記長的亞弗雷德侯爵接口讚賞:「布雷德先生劍技高妙,傳說中的傭兵王(註三)也不過如此,猶尼爾也擁有不遜帝國的奇才。」

眾人聞言忙不迭恭賀宰相得獲良才,然而布雷德仍是沉默寡言,拿了杯酒便悄然退身,倚在廳柱陰影邊靜看國宴賓客們喧嘩交際。

來來去去的人群在他眼裡全是一張張同等模糊的臉,布雷德目光放遠,直勾勾盯著長窗外的星空,動也不動像尊塑像。正當他陷入某種喧囂之外的孤獨時,嬌膩的女子出現在身側,不住笑著、喚著。

──挾帶銀飾相擊的清脆響聲。

「布雷德……表哥?嘻嘻……」淡黃色禮服緊裹著女子豐滿的身軀,胸前大片肌膚與雙臂是均勻的褐色。魔晶石燈的淡淡光芒灑在女子身上,照亮輪廓深刻的臉龐,額上、耳旁、頸下、手腕,過多卻不嫌累贅的銀綴是如此萬種風情,就連那雙棕色的眸子也閃著華貴的金光。

叮呤幾聲,像極了在橘色天空下不住晃盪著的,懸掛獸頸與帳邊的駝鈴。女子肆無忌憚勾上布雷德手臂,腳尖一踮,就往他耳邊貼去。

『……亞弗雷德說得沒錯,他也出席國宴了。』

耳旁碎語,女子更笑得嫵媚,不知情之人只見兩人神態親暱,幾個不住嘆息的男人前腳剛走,霍布耶女爵後腳便到:「布雷德先生,這位是?」

布雷德沒有答話,女子卻先笑開,拉展裙襬行了個禮,舉止靈動如奔跳草原的羚:「我是法克希絲,布雷德的表妹。」

兩人攀談幾句,布雷德自始至終不發一語,法克希絲有問必答,然回話簡短難有後續,連閒聊的熱度都燒不出,霍布耶女爵好半晌才察覺布雷德兩人無意交際,便又轉往他處去了。

法克希絲拿過酒杯,艷紅的酒傾入薄唇前,布雷德聽見一句:「……團長哪,歐法蘭克斯就在那群中央,穿藍袍的正經男人。」

面具外的臉沒有任何表情,法克希絲並沒瞧見,布雷德的目光竟是投在公爵身側的公爵夫人身上。

 

皇帝御駕抵達祖帝廳時,皇宮上空焰凰仰天啼鳴,全體焰燈倏地大亮。強烈紅光向四面八方散射,映得夜空火紅一片,魔晶石吊燈與蠟燭盞的銀光相形黯然,滿廳賓客俱結束談話,在廳門邊聚成兩排人牆,以無聲靜肅迎接帝國的王者。

英挺的御前武官侍立廳門兩側,銳利警醒的目光刀般切過廳內無數垂首行禮的賓客,緋尼克斯皇帝的腳步已穩穩踏入廳內紅毯。

緊接在諸位皇子與貴妃之後進廳的,就是二十幾位使節團員代表。

──包含西陵絳雪在內。

 

※ ※ ※ ※ ※ 

 

西陵絳雪手裡的酒還剩餘半杯,酒液的冰涼老早被掌心溫熱,她還是蹙著眉,像尊精緻的娃娃般呆坐椅上,直盯著對面牆上的銀鏡。

那片牆上鑲著成排鏡子,將對側長窗外的草皮納入大廳,隨著出席國宴的人數增加,鏡裡的人一化十,十化百,舉目都是動來動去的人影。

西陵絳雪覺得很礙眼,礙眼到心煩的地步。

原本她會高高興興和人大聊緋尼克斯皇宮的富麗,驚嘆異國皇帝有如神選象徵的血色紅髮,並好奇兩國上流社會間的微妙差異,然而現在她一顆心全懸在好友身上。

傍晚從酒店極速飆回使館,未曾見過的飛車嚇壞了使館內外的帝國官員,使節團也因為中毒昏迷的澹臺雨聲而手忙腳亂。

團長和其他叔叔伯伯擔憂的是這橫生的枝節會否對整個外交行動產生不良影響,西陵絳雪沒空對此感到生氣,只是著急地不斷詢問醫生:雨聲怎麼了、雨聲會不會有事、雨聲何時會醒過來、雨聲能不能好起來、雨聲、雨聲、雨聲……

團裡的醫生不採信她一個年輕女孩所說的銀河根本不存在的「Ca’tastrophe之毒」,又無法確認該使用哪種血清中和毒素,眼睜睜看雨聲青著臉在病床上不停喘息,西陵絳雪和澹臺濯流氣得一起大踹椅子。

那群沒用醫生是怎麼協調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緋尼克斯的帝國醫師帶著一個紅頭髮夫人來了使館,而治療在濯流哥點頭後開始進行。

那位紅頭髮的歐法蘭希亞公爵夫人將手掌覆在雨聲額上,一層淡淡紅光和青光閃過,她就只說了句:「Ca’tastrophe,孩子體弱,只能外力清毒。」被稱為巴夏夫人的醫生立即在雨聲左右掌心各扎了孔,並畫上詭異的符文,然後像個睿智的魔法師般,輕聲唱起咒語。

──那真是神奇的一幕。

她只看見血線不斷從雨聲掌裡飛出,通過空中一座小小的白色魔法陣,散發出稀薄的綠霧,接著注入另一只手掌心的小孔裡。

半個小時後,兩位夫人微笑著離開了,雨聲的臉色也恢復平時的蒼白,然而始終未醒。

眼看著宴會在即,她也不能任性不出席,只得皺著臉換起盛裝,然後坐上使館安排好的馬車。儘管沿途風行哥比平常多說了幾個笑話,五常哥還拍胸答應幫自己和雨聲開場專屬的小提琴演奏會,她還是很難高興起來。

「絳雪。」

西陵絳雪轉頭,卻是姐姐洛楓。

「醫生們都說沒事了,別太擔心雨聲。」西陵洛楓搭著妹妹的肩,將她手裡早已不能喝的酒遞給侍者。

「可是…可是雨聲還沒醒過來……」西陵絳雪自然聽見那兩位夫人說已無大礙,然而病人沒醒過來親口說出「我沒事」,她胸口那塊大石還是落不了地。

「要不待會沒事後妳先退席回使館,或許雨聲早醒了。」見妹妹忙不迭點頭,西陵洛楓微笑著建議她去撿幾樣精緻點心,帶回去給雨聲嚐嚐,便看她快步朝餐桌去了。

此時皇帝與使節團長的交談已告一個段落,年輕皇帝顯然對兩國交流一事甚感高興,談話時始終帶著微笑,然而國事繁忙,皇帝囑咐帝國外交院幾句後便離開了。一眾皇子有跟著走的,也有留下與人結納的,一時間大廳內又熱鬧起來。

西陵絳雪從餐桌邊捧著點心回轉時,與一名被侍從左右扶持著的皇子擦身而過。兩人目光瞬間對上,西陵絳雪看見一個蒼白病容,卻眉目俊美的虛弱皇子,於是她又想起昏迷未醒的澹臺雨聲。

 

銀河使節團是國宴主角,帝國外交院重申緋尼克斯舉國歡迎之意後,緊接著為滿廳賓客介紹今日出席的二十來位使節團員代表。

外交具體措施伴隨著團員們的自我介紹一一揭露,最後輪到西陵絳雪接受賓客目光時,她提起精神,以留學代表的身分笑談她對琰南皇學的憧憬與盼望。

西陵絳雪話語快速而清晰,十足展現銀河年輕人的活力與朝氣,片刻間貴族名流們都喜歡上這個秀麗而可愛的紅衣少女了。

然而……

『大地女神蓋亞……請讓這位侯爵同您一樣說話樸拙而簡潔,我好想回使館……』

少女心急不已,笑容也有些僵硬了。

 

※ ※ ※ ※ ※ 

 

「兄長、夜凌。」隨同皇帝出席的奧德莉貴妃在離去時前來見過歐法蘭克斯公爵夫婦,背後簇擁聚集的賓客們萬般小心,不敢稍稍碰觸那席委地的黑色華貴禮服。

「奧德莉,好久不見。」公爵夫人與貴妃在彼此頰上輕吻,公爵給胞妹一個闊別已久的擁抱,連同妻子一起圈在臂內。

兩位站在帝國頂層的女性有著端莊與飛揚的根本性差異,然而同樣雍容、同樣亮眼,雷穆好不容易才擠進人群,排除萬難向貴妃問好:「姑姑!您好久沒到我們家走走了,哥哥姊姊和我都挺掛念您呢。」

貴妃舉起小扇掩住大半張臉龐,無比自信的眸子眨了起來:「可沒人阻止你們來皇宮見我呀。」

雷穆笑嘻嘻吻過貴妃的手,才與姑姑聊上幾句,就看見亞瑟在人群外對他招著手。

「過幾日我到宮裡找姑姑聊天!」話說完早已一溜煙擠出人群,留下父母與貴妃失笑搖頭,這孩子偶爾還是如此冒失!

 

「喚我做什……」雷穆朝亞瑟走近,才發現亞瑟身邊還站著他再熟悉不過的八皇子煥瑾,一句話立即鯁在喉頭。

雷穆表情像吞了頭刺蝟,看在亞瑟眼裡,真不知道這一臉菜色,還需要人扶著的八皇子有何不對。

然而,亞瑟沒空去猜想雷穆跟煥瑾間有什麼糾葛,他向大學部武術冠軍越級單挑鐵定會成為本月學院內最驚人的事件。亞瑟實在很煩惱,天曉得他要斷幾根骨頭。

「雷穆,我聽說銀河會派人到琰南與咱們一同學習上課,你幫我注意有沒有人擅長科技研發,我對這方面很有興趣,我想……這會對我的病有幫助。」八皇子湊近雷穆,病弱的眼裡散發著求生的光芒,似乎性命都仰賴他搭救了。

「好、好……什麼都好……」如果亞瑟沒看錯,雷穆居然有些慌張地後退。

八皇子頗為喜慰地離開後,亞瑟正想問問他究竟練了什麼功夫讓雷穆怕成這樣,此時外交院介紹的使節團員卻讓他們瞠目結舌。

那正是午間匆匆一會,還甩了雷穆一巴掌的紅衣少女,還說她很期待在琰南皇學高等部學習的三個月。

──高等部一年級不就只有一個班嗎?

 

 

註一 鳴鳳、翔鷹、飛鳶、行雁是帝國四大軍團的名字,鳴鳳軍團的紅蓮騎兵與翔鷹軍團的獅鷲飛兵是兩個軍團的主力與象徵。

註二 緋尼克斯以皇帝為最高領袖,然而為防止皇帝決策失當,便有元老議政的存在。帝國議堂的成員以皇帝為主席,元老們也享有重大決策的同意權。目前首席元老是前朝重臣白嶺郡親王,然而元老們大都相當低調,幾乎不在公開場合出現。

註三 傭兵王李奧•薩夫蘭,帝國歷史中的傳奇人物,據傳是第七代龍炎帝時人,曾協助皇帝攻城掠地,尤以劍技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