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帶鞘橫劃半空，鵝黃流蘇於劍柄末端拉得筆直，赤銅鑲就的鞘尖戳破空氣，朝登上樓梯口的少年面目刺去。

──驚呼。

凶器主人猿臂長伸，卻僅指梢於流蘇穗帶末端失滑，掌裡揪住空無一物的瞬間。

──驚嘆。

貴族少年瞥見來人，瞳孔一縮心下暗呼可惜，為著一張絕世容顏即將破相。

──驚噫。

首當其衝的少年雙手微振，托盤負載四碗冰涼甜點騰空而起，清澈湯水晃蕩。

碎冰屑輕輕敲擊瓷碗，於碗外凝出晶瑩剔透水滴；醃漬酸梅滾動碗底，從體內釋放甘甜酸澀汁液──

冰鎮酸蓮耳於四個碗裡蕩漾著微波不定，與下方身形急旋的少年形成極動極靜兩個世界。

雷穆偏頭側身以肌膚感受勁風流向，覷準來劍單手一畫一抄──

帶鞘兵器於耳側急停凝頓，止不住去勢的穗帶流蘇甩散飛揚，輕拂過少年臉頰，與腦後甩起的長髮交錯米白與鵝黃的邂逅。

碎冰琤淙微響，托盤於停頓的止高點下墜，娉婷降落在雷穆適時伸出的手掌之上。

衝突於瞬間結束，雷穆疑惑目光剛掃過不遠處呆立的肇事者，背後錯過突發事件的亞瑟聲音已傳了上來：「雷穆你玩什麼雜耍特技？東西翻了豈不可惜……咦？幹什麼了？」隨著眼前三方彼此瞪視的場面進入視野，亞瑟的句子以詢問作結。

當他一臉狐疑才要釐清情況時，雷穆瞥了眼劍柄末端的鵝黃流蘇，再打量過費洛與藍奧斯兩人服飾，便將長劍遞給正確的主人（註一）：「公共場所似乎沒有襲擊路人的自由喔？」

從少年驚人的美貌與罕見髮色，藍奧斯已知來人正是名滿王城的歐法蘭克斯三少爺，心下正自不豫，雷穆戲謔語句又鑽入耳裡，藍奧斯立時一聲冷哼，夾手奪回長劍便道：「歐法蘭克斯伯爵，您莫非也要抬出帝國御史長之名來嚴懲我這入不了您尊貴雙眼的賤民嗎？」背後費洛哈哈笑出，正待出言諷刺賤民亦有自知之明，藍奧斯卻又迎著雷穆訝異微瞪的眼開口道：「還是您的友人艾沃勒斯伯爵亦想以帝都御行軍之名拿辦在下？」語畢以眼角餘光掃了突然噤聲的費洛一眼，又是冷冷笑容掛上臉面。

「啊？」亞瑟剛把兩盤冰鎮酸蓮湯擱在桌上，耳裡卻聽到自己鮮少使用的正式稱呼出於這名藍髮少年口中，不由一臉莫名其妙：「御行軍？拿辦？……你犯了什麼法？」

「對貴族大不敬之罪吧。」

「有這條律法嗎？」瞧著藍奧斯臉上冷笑，亞瑟皺起濃眉全然搞不清楚狀況，雷穆眼睛轉了轉，卻微笑道：「酒店非正式場合，以正名稱呼未免過於生疏，藍奧斯學長叫我雷穆就好。」語畢更以學院長幼之禮示意，貴族平民間的鴻溝立時大幅縮減至學院裡聞道先後的咫尺差距。估不到少年全無驕橫之氣，藍奧斯眼底閃過一絲訝色，脫口道：「你認得我？」

「極力倡導貴族與平民共議國政，鼓吹組織平階議會的覺羅•藍奧斯學長，在學院內堪稱平民階層領袖，要沒聽聞學長之名倒也不易。前日群天經閣座談會，學長對於階級間權利論述，與檢討皇帝放寬求才管道的得失評論可讓人印象深刻。」

藍奧斯一愕，心下大感驚訝：『號召平民階層要勇於表達聲音的座談會，竟有貴族來參與？這……夏華埃的沙漠要淹大水了麼？』轉念一想嘴角卻又勾起冷笑：「……那麼身為貴族的兩位，想必認為我等意見相當刺耳囉？畢竟貴族是數百年來階級制的既得利益者，哪甘就此讓出決策的權力。」

雷穆聞言眨眨眼直盯著藍奧斯：「學長不是力陳廣大平民階層的聲音才是施政者決策的方向嗎？貴族階層僅佔帝國人數萬分之一，我認為學長所說：『一個人的利益若與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衝突，即便貴為親王，亦無立場要求多數人犧牲』相當有道理呀！」隨即轉頭問向友人：「亞瑟你說是吧？」

亞瑟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在戰場上學長的話可就不一定對啦！衝鋒的士兵與指揮的將軍職等有別，任務也不同，當戰術需要時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士兵卻得為一個將軍犧牲生命……只是換個角度看，指揮的將軍身上背負整個戰略考量，若與後方大利益相比，這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士兵卻又是少數了。」

「戰爭畢竟不是常態，若單論帝國行政，絕大多數決策仍是由貴族階層對皇帝提出建議，平民階層從未站上過曜日宮論政大廳。上月皇帝頒布法令，准許平民推派代表參與二級行政單位（註二）以下之地區經濟會議，這可是建國以來的重大創舉呢。」雷穆兩人拉開長凳，招呼藍奧斯坐下，忽地又開口問道：「學長認為階級制度如何？」

「……啊？」藍奧斯正自訝異眼前兩個貴族少年談論制度改變的平和態度，聞言從驚楞中回神，微一思索便道：「我們反對的是毫無流動機會與獨占的階級世襲，以及全國稅捐由平民負擔而貴族坐享其成的制度。僵化且小眾的議政體制將導致決策偏差與保守，更無理由讓平民負擔貴族奢華的生活。」

說到此處，落座的藍奧斯瞥了眼身著貴族服飾的兩位學弟，仍繼續闡述理念：「自先帝打破階級間通婚與職業限制，以往的階級結構已有鬆動；現下皇帝明令平民階級亦有參與經濟會議的機會，且大力舉用出自平民階層的人才，目前不足的只是讓大眾意識到體制的變動。」

「稅捐啊……我們家似乎沒繳過……只是讓平民參與地區經濟會議對嗎？」亞瑟皺皺眉不以為然，吞下嘴裡嚼得稀爛的甘甜梅子，問向藍奧斯：「軍界裡戰略與戰術的決定，總不能讓新手士兵與身經百戰的將軍共同討論吧？」

「艾沃勒斯學弟所提，正是以往貴族階級長佔議政大廳的原因。自創國以來，各項學術僅限貴族能學習，毫無智識的平民當然不具備參與國政的能力。所幸平民受教權利於三十二年前開放，第一批擁有知識的平民如今正當盛年，歷練亦足以擔當參政責任，此時皇帝准許平民參與地區會議正是時候，雖然目前僅止於經濟層面，但已大有可為。」

三人滔滔不絕議論起當前體制變革的當紅話題，反倒冷落一旁呆楞當地的費洛等人。

「費洛，他們在講些什麼？」

「對啊，這上課有教嗎？」

「……哼，歐法蘭克斯和艾沃勒斯這兩個貴族界的叛徒！」雖對談論內容一知半解，不過費洛大致能猜到──雷穆兩人並不反對平民擁有參與國政的權力。想到以後或許得跟這群妄自尊大的賤民同處神聖的議政大廳，甚至平起平坐，費洛更是覺得忍無可忍：『竟然還聊得很愉快！這兩個沒有自覺的小子！』

「雨聲，那月亮髮色的少年好像跟想像中的跋扈貴族不一樣呢。」西陵絳雪目光專注在不遠處侃侃而談的漂亮少年身上，兩顆琥珀色的大眼睛裡寫滿好奇。

「……不論何時何地，階級總以各種形式存在，緋尼克斯似乎有轉向開明專制的趨勢，那少年想來是轉得過腦筋的人。」澹臺雨聲喚出腕錶主控介面，朝浮現半空的「次元」虛擬區塊捺落，少女身側倏地畫出一圈半身大的幽藍光芒。

錯非其餘酒客見有人鬧事而慌忙走避，澹臺雨聲此舉想必會令素未見過異國科技的緋尼克斯人大感訝異。只見她抬手一伸，整隻前臂沒入那圈幽藍，但並未如想像中穿透而過，反宛似利刃斬斷般憑空消失。情形詭異少女卻神色如常，手臂微動狀似掏摸，抽出手時掌裡竟多出一柄形似傘骨的短棒。

「階級……白狼族王在群體裡地位不可侵犯，但擔起一族安危重責大任的也是最神勇的他……咦？腳架？雨聲的次元空間裡頭究竟有多少東西啊，我才放了把備用光鎗……」西陵絳雪單手支頤，瞧著好友扳開短棒底端的五支支腳穩立桌面，便將適才接過的攝錄機器擺上。少女正自猜測腕錶附屬的功能效用有多大，澹臺雨聲忽爾轉頭道：「體積最大就『極北昊光』，但加上所有行李仍綽綽有餘。」

「極北昊光？」西陵絳雪美目倏地睜大，見好友頷首不由訝然出聲：「雨聲妳把跑車帶來做什麼？」澹臺雨聲捧起殘剩的潽洱菊茶飲盡，微帶笑意的睫扉顫了顫：「兜風呀，否則跑車還有什麼用處？」

「咦……科技動能與元素魔力不是互斥嗎？那極北昊光在緋尼克斯怎麼浮得起來……」

「核精（註三）屬內蘊的自然力量，與動能、魔力兩者皆無衝突，利用核精推動反重力裝置，並非純賴動能運作，因此在姆夏大陸上依然通行無阻。只是沒有無線基台輔助，些許功能無法使用倒是可惜。」

「哇哇！那麼課餘時間參觀緋尼克斯各地就方便多了。」

「嗯，學院行事曆裡有提及為期不短的教學旅行一事，想來旅途遙遠，到時坐不慣緋尼克斯的馬車，就換乘極北昊光吧。」西陵絳雪雙目放光，歡呼連連，忙把腕錶時曆喚出。

正當她於四月中旬的行程上寫下『乘雨聲的極北昊光去教學旅行』數字，鄰桌本已平息下來的紛爭卻又隨著大聲喝問再起風波。

「你說什麼！」藍髮少年起身質問適才鬧過不愉快的貴族子爵，瞧那怒從心起的模樣，彷彿自身原則遭受強烈冒犯。

「哼！什麼平階議會不過是你們放肆言談的好聽名稱罷了！賤民有何資格站上曜日宮論政大廳？皇帝想做什麼事情難道還得聽你們賤民的想法？乖乖聽咱們命令就好，哪有讓你們發表意見的餘地！」

「費洛子爵！你這些話嚴重忽略平民階層的權利，更違背了皇帝暢通議政管道的本意！」

費洛彷彿聽見什麼極為荒謬之事，彎腰捧腹誇張大笑，兩名跟班也跟著嘿嘿笑了幾下。費洛倏地止聲，濃眉朝天一豎，換上猙獰表情，那飽經鍛鍊的肌肉似有延伸至臉部的趨勢：「平民需要什麼權利！人本有貴賤，自出生開始，藍奧斯你與本爵就有截然不同的身分地位，若放到平衡女神的秤上（註四），本爵一滴血液就比你抽乾全身還來得沉重！」

藍奧斯聞言神色立即沉下，森然道：「就是自古以來僵化的階級制才養出你們這群優越感異常作祟的貴族！說穿了不過是鎮日玩樂坐享其成，無能為帝國奉獻又窮盡奢華壓榨平民的高級米蟲！工坊田地裡從事生產的任何一位鐵匠農民，與你們才有天壤之別！」

「哼！歐法蘭克斯、艾沃勒斯，你們兩個也聽到了吧！這賤民開口閉口盡認為平民比咱們貴族來得高貴呢，你們不覺得他剛才說什麼消弭階級的，都是賤民妄想擁有權力的藉口嗎？」

「……世界上，是需要有階級的。」雷穆驟反先前論調，一句話才出口，藍奧斯心裡登時涼了半截。

『果然……貴族都是一個樣的！怎可能贊成平民出頭！』

藍髮少年對雷穆失望之餘又暗罵自己，竟輕易相信擁有同樣背景的貴族子弟！眼神一冷便譏諷道：「適才說得這般好聽，想來只是盡耍嘴上功夫。哼，山腰與山頂的貉鼠，差距僅是智能較高較低！」

「你這賤民說什麼──」不只是費洛氣憤怒吼，就連亞瑟神色也變了。雷穆卻平靜地搖頭道：「階級是為了分工而存在，只是體制上過於鮮明的身分差別使其本意模糊了。」

藍奧斯眉頭一皺，疑道：「階級的本意？」一旁亞瑟聞言卻揮揮手，沒好氣道：「又要搬出夫人的想法啊……雷穆你慢慢演說，我吃東西去。」說著竟真的翹起腳埋首食物去了。雷穆燦然一笑，轉頭對藍髮少年解釋：「『階級』指的是地位、生活標準與價值觀念等相近的一群人，本身並無高低之別。」

見藍奧斯沒有出言反駁，雷穆修眉一揚續道：「假若沒有各種不同階級存在，那麼當社會達到全部人都能接受，想法也都一模一樣的地步時，又還有誰能繼續讓帝國更好呢？」

「皇帝以其睿智統領帝國，貴族群力協助決策完善，平民則貢獻勞力執行皇帝決策，這才是階級的意義。即便貴族與平民血液有所不同，那也不過是為了責任區別所做的見證罷了。出生貴族之家並不代表有權利要求任何平民犧牲奉獻，優渥的生活條件意味著貴族該比平民更優秀，有能者必又多勞，如此才是平衡女神真理秤上貴族與平民兩端的正確涵義。」

「……這是…公爵夫人……」藍奧斯暗自消化這從未思考過的面向，臉上隱隱透著佩服之意。

「是母親教導我的。」雷穆燦爛笑著，提及母親讓他心情大好。藍奧斯心裡正想著貿然前去拜訪是否太過失禮，一旁費洛卻巴不得這場論戰越吵越烈似地再度口出惡言：「哼！異族就是異族，怎可能理解緋尼克斯貴族的尊榮！歐法蘭克斯你別自甘墮落了！回家多跟你父親多談談，矯正思想才是。」

藍奧斯聞言大感訝異，公爵夫人出自異族的市坊傳言難道屬實？

一旁亞瑟從裝著食物的瓷碗堆裡火速抬頭，臉上閃過驚慌。往雷穆瞧去，只見他笑容正僵在臉上。

亞瑟起身正要出言阻止費洛挑動雷穆怒氣，漂亮的少年卻又笑了。令人頭暈目眩的端麗嘴角綻開，一雙藍瞳漾滿盈盈笑意：「……異族怎麼樣了？我又怎樣自甘墮落了？」

──藍瞳水般清澈，溫度卻也急速降低。

「口口聲聲想與平民為伍，這不是自甘墮落還是什麼？要我才不承認生下本爵的非我族類是母親！」瞧費洛仍說得興起，不知死活繼續觸碰雷穆逆鱗，亞瑟心下連連叫苦，朝費洛使盡眼色卻毫無成效。

正當他認真考慮是否該聯絡帝都御行軍的大哥前來鎮壓暴動，費洛一句話完全粉碎亞瑟期盼今日無風無雨的希望：「歐法蘭克斯！你知道你就像頭墮落的黑鳳凰嗎？而這全都是因為極樂鳥引誘火鳳凰（註五）的緣故！」

崩地一聲，雷穆腦內響起理智斷裂的聲音。

整層二樓彷彿凝結在不祥而詭譎的瞬間，費洛以外的緋尼克斯人全倒抽了口涼氣；兩名來自銀河系的少女亦停下乘車兜風的熱烈討論，轉頭觀望突然安靜的激烈爭吵。

噹地一聲，亞瑟聽見埋葬棺柩的喪鍾輕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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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

「……咦？少主您什麼時候來的？」

「叫我伊凡就好。霽月呢？」

「在後頭忙著呢！我去喚她出來……」

「酒店如果忙得過來，就放她假吧。」

「是。」

「啊，雷穆和亞瑟兩位少爺在二樓。」

「……果然是翹課到這兒來了。我上樓去，幫我跟霽月提一聲。」

「是。」

伊凡踩著沉穩步伐一階階登上二樓，在聽見樓上傳來砰砰磅磅聲響時不禁嘆了口氣。

註一　緋尼克斯粗略分為貴族、平民、奴隸三階層，各階層衣著、服飾、器物等皆有樣式及主顏色的規制，各階層間不得互用。黃色系為平民階層常用主服色，藍奧斯長劍流蘇便採用此種色系，以表明自己所屬階層。

註二　緋尼克斯郡縣制度分三級。第一級行政機構為特區、領、州，王城•坎培斯迪利所在便是第一級行政機構炎燿特區；第二級行政機構為郡、都，特別繁榮的城市與其周邊城鄉便被稱為郡與都，如位於南華郡的帝國第二大城陪都•亞伯拉貝爾；一般城、鎮則屬於第三級行政機構，如邊境的軍事與觀光都市汀渥安城便屬於此級。

註三　一種能持續釋放能量的礦石，銀河以科技之力將核精能量轉化成其他能源，與太陽能並列銀河系最重要的能源。但因過量開採，銀河境內核精有產量下降的趨勢。姆夏大陸諸國亦有核精礦卻罕有開發，蓋因無相關科技利用之故。

註四　掌理平衡的女神，髮色左黑右白，軀體男左女右，以左眼觀善，以右眼視惡，為一具有兩極特性的神祇。手中所執為量測相對事物的天秤「真理」，因此又稱真理女神。

註五　緋尼克斯傳說中，生性淫蕩的極樂鳥以與所有禽類交媾為終生目標，極樂鳥所產下的後代都帶有負面意義，黑鳳凰是極樂鳥與鳳凰族之王火鳳凰的子嗣，代表拋棄自我的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