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緋尼克斯帝國外交院。 電報人員派查•亞爾德•渥契枕著一台幾十年未啟動的機器打盹,睡得正香甜時,那機器忽地嘟嘟幾聲叫嚷起來,渥契差點滾下工作床,還掀飛了蓋在身上的毯子。 嘟聲雖不急迫,但陌生的反應仍叫渥契慌了手腳,好不容易在厚厚的資料夾最底層找到前任留下來的交接報告,他趕忙照著泛黃的指示按下機器上幾個藍藍紅紅的透明按鈕。 渥契擦走屏幕表面厚厚的灰塵,上面正亮出幾段古紀字。 『 ──Demo’cratic Re’public of Galaxy。 如果渥契沒有記錯,在東大陸對岸被稱為勞倫西亞的地方,有個國家正巧喚作這個名字,通用語稱為「銀河民主共和」。 驗證過識別字,確認是發自銀河外交部的官方文件無誤後,渥契又照交接報告所寫敲下幾個鍵,機器嘟了幾聲後快速吐出十來張紙。 幾乎是即時的,這疊紙夾在一份緊急公文的卷宗裡,出現在外交部長的桌上。隔天,緋尼克斯皇帝在朝會上宣布,緋尼克斯將接待來自彼岸的龐大使節團。 同一天,王都日報頭版出現以下報導: 『 【外交院訊】昭綵帝四年(大陸曆2985年),因種種原因而與 除帝國外,收到這封電報的國家已知包括聖厄蒙教國、北瀛、猶尼 …… 有學者認為,應是銀河科技發展遭遇瓶頸,欲藉與大陸諸國交流, …… 另有消息指出,銀河此次出使,誘因可能與魔國彌諾陷入動亂割據 』 一瞬間,銀河民主共和成了上層階級最常掛在嘴邊的詞語。使節團即將到來的消息,振奮了每個藍廳(註一)、每個宴會;「Galaxy」的蹤影,在帝國機關的文件上隨處可見。 儘管如此,緋尼克斯其他州領郡都,甚至是王城•坎培斯迪利的平民老百姓,生活仍然一成不變。 「彼岸的使節團」,或許比一頭牛上漲幾紅晶緋幣還來得不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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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朵無憂蘭。 粉白色散發著淡淡香味的蘭花,擁有舒緩情緒的功能,在各個花園裡相當常見,而這五百個白姑娘所在的處所、所生長的時間,註定了與眾不同。 無憂蘭紮根的園圃有個好聽的名稱──「春茵」。 ──春茵、夏浪、秋簷、冬簾,曜日宮燕舞大道四園中的春茵園。 無憂蘭面向以帝國第十任皇帝為名的入宮大道,六片修長的霜白花辦低垂閉攏,三根金黃色的花蕊稍稍探出,染上半空中一長行焰燈的溫紅。 凝在半空的焰光,從沒灑落在這群無憂蘭親輩的花瓣上。 ──一二三四五代親輩都沒有。
曜日宮貴為皇城,晚間向來禁入,建造之初便無豎立路燈的設計。 隨著時代過去,文化也有所更改,後世皇帝們多有舉辦晚宴的需求,然而曜日宮號稱「千年難動一草一木」,事實上也真無宮殿建築師有能力在宮內任一處豎起路燈而不破壞白日景緻。好幾代皇帝扼腕之餘,仍只能選擇郊外舊宮開設晚宴。 直到異想力十足的皇室園丁別敘•勒諾特馬契•馮•羅瓦西蒙出現,才以一紙「垂吊空中的焰燈」構想,成功讓該朝白楓帝舉辦曜日宮落成以來第一場晚宴。 從燕舞大道往宮內延伸,經過豫綠噴泉廣場、蘋棚梯道,直達主宮殿群中最前部祖帝廳的焰燈群,覆蓋面積之龐大、形式之多變燦爛,整整動員了皇家魔導師一百二十人架設巨型魔法陣,雖然讓來訪的聖厄蒙教皇杜夫蘭三世大讚所行不虛、嘆為觀止,隔天卻傳出魔導師全體告病的消息。 一夜奢華贏得諸國間的讚譽,垂吊焰燈成為當時諸國宴客最時髦的排場,但卻難有宮殿能與曜日宮爭雄,遑論架設法陣所需的大量魔導師,一時「曜日長焰」成為尊貴、極致的象徵。 據傳白楓帝事後曾被皇家首席魔導師重重埋怨,一場晚宴換來皇家魔導師集體癱瘓,委實太過。許是埋怨奏效,郊外舊宮依然是白楓帝晚宴首選,唯有重大來賓,燕舞大道才又燃起長排焰燈,時至今日已成慣例。 為款待彼岸隔絕六十年之久的銀河使節團,燕舞大道又被成排溫熱的光芒照亮了。
深藍馬車越過紅磚宮牆,爬上馬蹄形緩升的坡道,進入燕舞大道後,行進速度逐漸趨緩,在四季鏡水池前停妥。 歐法蘭克斯家的馬車伕倒抽一口氣,只因前方上空的焰燈組合成一條威武修長的火龍,在夜空中緩緩騰挪著,車體上的銀色線條也給照得亮燦。火焰讓拉車的馬兒驚慌不已,馬車伕忙呼哨了幾聲安撫馬兒情緒。 歐法蘭克斯公爵與雷穆下了馬車,稍稍整平衣裝,便步行往大道盡頭走去。 雷穆跟在父親背後悶頭急走,繞過四季鏡水池,春茵園與夏浪圃,幾座緋尼克斯皇帝塑像,便進入林蔭蔽天的燕舞林道。 夜空下蟲聲唧唧,短促的聲音惹得雷穆更是煩悶,正想著要不要弄把火來燒燬道旁大樹,林道盡頭的豫綠噴泉已近在眼前。 「菲洛斯、雷爾。」 夾著泉水流淌的泠音,喚聲來自噴泉邊垂手靜坐的麗人。 三只金黃長簪斜插腦後,那挽起的髮髻嫻雅中帶著幾分外族風情。 ──夜空下,就屬那火紅的髮最輝煌。 曜日長焰的奢華肇因於空中變化多端的諸般景象,此刻焰燈在空中飄移成巨大的歛翅鳳凰,落在噴泉上方的鳳首不知怎地相形失色,微風輕送中消平張狂的焰,垂首將燃燒的亮度給了她。 未知是來自本身,亦或上空焰燈,公爵夫人甫起身緩步迎向公爵與雷穆,便見燦金光芒從髮際流向散垂的髮絲,融入一席深紅極簡的禮服中。 走出林道的先生與兒子面目變得清晰,公爵夫人一對鮮豔至極的紅眸瞇了起來,端麗嘴角淺淺彎上。豫綠噴泉在她背後筆直衝天,在頂端化作飛濺水沫,垂下一朵雪白吊鐘花。 「媽!」雷穆看見母親,滿腔不豫立即拋到腦後,疾步上前往她頰邊一摟一貼,便喜孜孜站到母親身邊,一臉陰霾掃得乾乾淨淨。 「夜凌。」公爵在妻子額上輕吻,微抬左臂讓她挽住,隨即向噴泉邊靜立的帝國醫師愛莎朗•雷比席娜•馮•巴夏伯爵夫人點頭致意。 公爵夫人瞧了雷穆一眼,抬手往他肩巾皺摺撫去:「……冒冒失失的,也不向伯爵夫人問個好。」 聲音清而悠,咬字端正且文雅,正是雷穆最熟悉的嗓音,他嘻皮笑臉著答允,彎腰接住巴夏夫人右手輕輕一吻,饒有精神問安:「願祖帝后炎暉照耀您明亮的雙眼,巴夏夫人近來可有聽見東風送來伊納河的風鈴聲(註二)?歐法蘭克斯家的雷穆瑞爾•菲洛斯馬契向您問好。」 巴夏伯爵夫人約有五十二三年歲,黑髮梳起高髻,鼻上架了副小圓眼鏡,手裡還掛件純白醫師袍。聽見雷穆問好,巴夏夫人和藹點頭,朝公爵夫人微笑道:「夜凌的孩子個個都懂禮貌啊。」說話間雷穆接過巴夏夫人的小醫箱與醫袍提著。 「……巴夏夫人,使節團情況如何?」眾人繞過噴泉往祖帝廳走去,寒喧幾句後公爵便將話題轉到使節團身上,凝肅的臉看不出喜怒顏色。 巴夏夫人取下眼鏡緩緩抹拭,思考道:「澹臺小姐天生體弱,傍晚不知為何讓蛇毒所侵,雖是中毒不深,今晚想來是無法出席了。」將眼鏡放回鼻上,巴夏夫人朝公爵夫人點頭致謝:「沒有夜凌幫忙,我還真難斷定蛇毒出自哪種魔物。」 「舉手之勞。」公爵夫人淺笑,紅眸微深,眼波在焰燈光下輕輕流轉:「Ca’tastrophe之毒,外觀與Jor’mun’gandr相類,猛烈尤有過之,卻無腐蝕性。然而澹臺小姐自體療癒能力不足,須白魔道與黑魔道『夜奈之吻』(註三)同施,淨化血液內的毒素,這卻得愛莎朗才有能力施治了。」 巴夏夫人含笑謙謝,隨即與公爵談起使節團概況。 「說也奇怪,王城鬧區怎地有災難之王的蹤影,尋常時候也甚是難見……」公爵夫人撫著細白下頷低語,忽地抬眼問向身側的雷穆:「雷爾你午間在客棧酒店玩兒吧?有沒見到誰召喚Ca’tastrophe?」 「沒…不曉得呢……」見小兒子的表情有些僵硬,視線也射在腳下,公爵夫人長睫眨閃,了然於胸。 一行離開大片草坪環圍的豫綠噴泉,走上蘋棚梯道,沿途同赴國宴的貴族名流逐漸多了起來,不時有人趨前向公爵及兩位夫人問好。 雷穆提著巴夏夫人的醫箱落在母親身側,頻頻彎腰與問候父母的爵士夫人行禮,臉上雖是禮貌的笑容,心底卻甚感無趣,沒一會便默數起蘋棚梯道的階梯數來了。 白玉石板鋪設的階梯延伸了七層一百級,踩著鑲嵌銅邊的石階拾級而上,雷穆身側接連掠過七排生機盎然的蘋金木。棵棵低矮灌木結著深金色的渾圓果實,散著淡淡的水果甜香,經空中焰燈遍照,墨綠色樹叢裡彷彿凝著點點光屑。 踏上石階盡頭的廣場,前方鋪開四片草皮,中央各挺立著開國四位文武元老的塑像,或掩卷、或持刀、或執筆、或揮劍,四元老自曜日宮落成起,便盡忠職守榮耀了身後祖帝廳數百年之久。 雷穆隨父母進宮多次,卻從未見識過如此金光燦爛的祖帝廳。 鮮黃色的牆拓展至廣場兩側,每扇長窗漆成絕對乾淨的白色,明亮的色彩在黑夜裡亦發醒目;平淺的屋頂以葉形紅璃瓦細細排滿,每隔半軸呎立有小小的神祇雕像,大門正上的圓頂,則蓋著?以金粉的透明璃瓦。 空中焰燈在祖帝廳上方迴旋,朵朵紅花綻射的光芒無所不照,由各處反射的隱隱紅光,就如同緋尼克斯開國雄主那廣為人知的活躍熱力。經過長遠時日的蘊釀,一朝展露,熱力就成了光輝的榮蹟,締造出強盛不已的煌煌大國! 雷穆輕呼了口氣從震懾中醒來,嘈雜的人聲與樂聲方才流淌入耳裡,他邁開腳步緊緊跟隨父母進入大廳。 ──將曜日宮寬直鬱綠的燕舞大道,以及逐漸展翅的焰凰掠在背後。
人來,人又往,祖帝廳敞開宮門,提琴家族清亮而繚繞的音符隨著樂師顫動的手指傾瀉,滑過草皮上新生成的夜露,往蘋棚梯道順流而下,抵達噴泉邊的農神塑像。豫綠噴泉此刻又噴發水柱,直直往上要與半空焰燈爭高,吊鐘花落至底部,墜擊一圈雪白翻滾的碎浪。 蟲聲唧唧,侍立燕舞林道盡頭的兩位森林女神雕像,靈活的眼神微斜,瞥向成群綠杉的目光有些俏皮;尖長挺立的兩對長耳朵,在焰燈飛過的空隙中,沾染上滿月的清輝,淡淡生光。 曜日宮周圍的結界點,一百二十位現職皇家魔導師凝聚心神,源源不絕驅動魔力支援巨型魔法陣。廣達五百軸呎的範圍內,火精加彌烈、風精法亞悠利,以及光精艾朗菲,應魔導士呼喚不斷聚集來去,轉瞬間焰燈形狀再變,舒展雙翅的火紅鳳凰騰臨。修長尾羽刷過的天際,連夜雲也慌忙躲避,清清朗朗的天空下,緋尼克斯帝國守護獸在皇宮上空不住燃燒著。 四季鏡水池寬闊平靜的泉面,春茵園裡的五百朵無憂蘭,夏浪圃裡含苞未放的藍色飛鷗堇,齊齊在風中搖舞擺盪,期待一場盛會的來臨。 ──而銀河民主共和使節團的車隊,與緋尼克斯皇帝的御駕正遠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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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客棧酒店大門,就踏入橫貫西市的南靈長街,伊凡與霽月沿著少去人聲的街道往兀自熱鬧的中央廣場緩步走去。 先帝撤銷宵禁已逾十年,中央廣場也一改往昔落日後即人跡罕至的荒涼景象,轉而蛻變為王城•坎培斯迪利最繁榮,也最奢華的不夜城。 施了夜明術的市招與魔晶石路燈是廣場上空的點點光源,下方則滿溢著商店櫥窗灑出的光芒。 今夜恰逢帝國國宴,貴族名流俱往難得開放的曜日宮參與盛會,沿街人潮少去許多,即便如此,霽月眼底仍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無論是商店裡的客人,還是擦身而過的男男女女,莫不是光鮮亮麗,就連商店櫥窗鋪飾的桌巾窗簾,怕也比自己豪華貴重。想到此處,霽月悄悄伸手把褪色的頭巾解開,烏黑及肩的髮披散垂在頰邊,把一張清秀的臉蛋攏在陰影裡。 來來往往的笑語聲中,女孩嘆了口氣,過長的瀏海下閃過一絲羨慕之色。 一個發楞,就與前頭伊凡拉開距離,霽月甩了甩頭,將奢望自腦裡抽離,快步跟上黑袍少年的身影。 穿過中央廣場,兩人往北走上朱雀長街,人聲漸稀。轉過航管局與外交院,穿越星曜廣場,前邊就是琰南皇家學院東側的「御泰門」。 入了朱紅色的牌坊,踩在腳底的青磚走道反射著月光,那稀淡的光芒則朝左彎出絕大弧度,深入兩排高粗的纓丹杏裡。樹齡超過八十個寒暑的紅樹,無聲無息飄下片片染春褪綠的樹葉,暗夜裡的琰南皇學,靜悄悄等待著一地粉紅的早晨。 伊凡輕車熟路地帶著霽月彎彎拐拐,片刻就抵達靜思湖畔。 湖裡就屬雷峰橋與晚鐘橋最顯眼,兩座長橋往湖中交會,將靜思湖割成四片扇,扇邊繡滿朵朵白色的秋水花;從湖面吹來的風裡夾帶清嫩的花香,不時送來隱隱約約的低聲細語。 「這兒人可多著呢。」霽月睜大眼,數了數湖畔草坪上的黑影,約有十七八個,就連長橋欄杆邊也站著不少人。 「今日月圓,都是來看『五亭映月』的遊人吧。」伊凡尋了塊乾淨草皮,招手喚霽月坐下。 霽月瞧一眼,撿了個碰不到伊凡影子的位置曲著腿坐下,同時微顯慌亂地把被風吹飛的頭髮撥到耳後,隨即抬眼猛盯著天頂滿月,眨也不眨。 然後是一聲小小的讚嘆。 夜空裡乾淨無雲,碩大渾圓的滿月高掛天際偏北,渲著一層薄薄黃暈,無聲無息散發柔和的光輝,星子隱而不顯,將整座空盪蒼藍的天讓給皎潔的她。 霽月凝著目光,細細看著黃月上的斑斑陰影,既像個黑衣少年捧書,也像個少女獨坐中宵臺閣。 驀地霽月臉一紅,目光也急急下拉,正巧落在湖心五座拱月亭頂,清亮的銀光灑得五座亭子也潔白起來。少女的目光有些迷離,湖裡幾許錦魚躍水的聲響又將她的眼扯向水面,一旁的少年便聽到她脫口的疑惑:「咦?哪來這麼多月兒?」 「喜歡嗎?」伊凡含笑抬手,指向湖心拱月亭的橋墩:「此亭之巧,全在橋墩下十五個相通的橋洞。若是每年昇月節走上拱月亭,可清楚看見十五個月影,琰南皇學還會舉辦志學大典慶賀,據雷穆形容,那時煙花亂舞,靜思湖面也能映紅。今夜只是普通的滿月夜,就見不到了。」 霽月望著湖心蕩漾的月影出了神,心裡不禁想著:『要是天天都能見到十五朵月影,那便好了。』 「月圓月缺,就像春去秋來般不斷循環,得抓緊日子才能看到,前幾日答應下來,至今天總算讓妳看到這奇景了。」 不知是否心思洩了底,霽月只覺臉又燙了起來,微笑著向伊凡道謝時,還偷偷揪緊衣襬緩和劇烈的心跳。 「嗯,小事罷了,說不上什麼謝不謝。對了,這幾天過得還好嗎?酒店還是很忙吧?」伊凡拍了拍掌底草屑,兩手擱在盤起的腿上,問起少女最近的生活。 「還是四更聽雞啼,五更窩廚灶邊兒了。店裡客人越來越多,幾次忙不過來,得要梅德師傅幫忙,只是她老人家近來身體不大好,幾次發癲癇,雖沒什大礙,當時可嚇死我了……」霽月想起梅德大媽幾次發病,臉色有些蒼青,在月光下顯得更加白皙透明:「末了還是義父交代,囑我飯菜燒快些,也免得師傅太操勞又出岔子……」 伊凡耳裡聽霽月撿些日常瑣事絮語,手裡拔了根青草玩弄,清俊的眉宇間沒有平日的嚴謹,卻多了幾分柔和,這妹子似乎在他面前才會這般健談呢。 「……前兒個義父丟了本書給我,說是從舊書攤買來的古本食經,我翻來找去沒見什麼食譜菜餚,本還疑心義父誆我,沒料裡邊兒還真有篇使刀的訣竅。」 「書上寫了些什麼?」伊凡把下頷擱在臂上,側頭挑了挑眉。 「那是篇小故事,有個屠夫幫人宰牛,說一把刀用了十九年還像剛從硎石(註四)上拿下來般銳利……」霽月臉上隱隱浮現懷疑,聲音也有些飄忽:「我的刀一年半載得磨一次,也不曉得故事是真是假,但是後頭屠夫的話兒又有些道理。」 「屠夫的意思是要順著肉的結構罷,比如處理牛肉時,不是狠霸霸地又斬又剁,而是得找著筋骨相連的空隙,以及骨骼間的隙縫,循著這些處所用銳利的刀刃劃下去,避開經脈、筋絡聚結的地方,這牛也就可以解得很順利了。」 「這幾天我試著在雞呀鴨呀上頭試過,果真輕鬆省事,改明兒向義父央求打幾把寬窄厚薄不一的刀來試試,真盼著點牛肉的人多一些,我好多點兒機會練習……」 霽月說來輕鬆,伊凡卻聽得意外,這屠夫用起刀來居然還頗有幾分武技道理。霽月妹子心思單純,只怕沒想到應用到人肉上,就是可怕的肢解技術,也不知德列克大叔在城裡哪個舊書攤找來這本了不起的書…… 兩人閒聊一會,風卻停了,日間遺留的高溫一湧上來,伊凡不禁揮手搧風,霽月見狀淺淺微笑:「這還算好呢,做廚子的哪個不是窩在火邊?要是耐不得熱,只可做些涼拌甜點了。」 「妳不覺得辛苦嗎?」伊凡抬手招來幾隻風精,頓時微風又送來湖上涼意。 霽月閉起眼接受涼風拂面,及肩的髮被風精扯向腦後:「這麼多年,叫累也只能去習慣了。」 面前忽地一涼,霽月睜開眼,只看見伊凡掌裡躺著一顆小白石。 「這是什麼?好冰的小玩意兒。」霽月大感好奇,湊近一瞧涼氣更深,白石周圍裹著一層光,表面上浮著隱隱的咒文。 「我用魔晶石加點魔法造的,帶在身邊吧,會涼快許多。」 「這不會化掉麼?」 「別掉到火裡,用大半月應該沒問題,下個月我再做一顆給妳。」 「謝謝……」捧著白石道謝的霽月在月光下笑得靦腆,半晌她忽然紅著臉擠出小聲一句:「那我們得到下個月才能見面嗎?」 話語到末尾漸漸沒了聲音,伊凡唇角彎起,抬手摸上霽月的頭,揉亂她烏亮的髮:「沒的事,我還有些事情要請大叔幫忙,另外……」伊凡指著肚子笑得開懷:「我還想多嚐嚐霽月特廚的手藝呢。」
靜思湖沿岸建了不少水榭長廊,此時長廊後伏著幾條扭來動去的黑影。 「……老闆,你幫我跟伊凡要幾顆那種冰石好不好?我家裡也熱得緊。」 「我也要,順便看冬天來了能不能做幾顆發熱的石子。」 「去你的!咱們家少主的東西豈是你們這些俗人能拿到的!那、那可是……嗯……我想個好聽點的詞來形容……」 「定情之物?」 「對…定情……媽的!沒事別亂說,什、什麼定情之物!再敢亂說,老子下次端別個廚師煮的菜給你吃!」 「明明就是嘛,你沒看霽月高興的不得了?喂喂,伊凡這小子雖然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可你看,多體貼?還怕霽月熱著呢,唉,我家那婆子要是這麼照顧我就好囉……」 「喂,老跛腳我先說在前頭,這些話只可咱們私底下講講,你千萬別在咱們家少主面前提起,他可從沒說過什麼。」 「好啦好啦,我也不會在霽月面前講,她要是害起羞來只怕菜餚也要走了味兒了……」 月上中天,湖畔的遊人靜靜賞玩著天上天下十幾個明月,微風吹來,把日間的煩囂送走,也將長廊後黑影們的字句吹散了。
註一 藍廳(cham’ber bleue),緋尼克斯名流間頗為風行的社交文藝聚會。據傳創始人就是登基前的緋尼克斯第三十四任皇帝藍翎帝,由她發起的社交活動最初就是在一處藍絲絨鋪地的房間內舉行,因此後世便以「藍廳」一詞稱呼這類由名流女性發起,定時舉行的社交聚會。聚會內討論的問題偏重於文藝及政治,邀請對象原以上層社會為主,但自平民階層種種人才輩出之後,市井小民也會是女士們的座上賓,才華卓越者更可能因此成為藍廳的名士,接受主人款待,常駐藍廳。 註二 伊納河郡,緋尼克斯帝國四十九郡之一,位處帝國東南,有伊納河自東北朝西南流經,因以為名,是帝國東南著名的藝術地區。帝國史上的藝術皇帝第十四任繡文帝即是出身伊納河郡,當地學者藝術家輩出,伊納河郡都城貝歐溫即是以製作精巧動聽的風鈴馳名全國。 雷穆口誦緋尼克斯開國雄主的象徵,配合巴夏夫人的年齡,祝禱其耳聰目明,是緋尼克斯上層社會間常見的問候語。 註三 黑魔道,借助闇界諸神之力毀壞敵人的法術皆歸入黑魔道,是攻擊力最驚人的魔道支派。因借力神祇彼此對立的關係,黑魔道與白魔道術者往往不太願意與對方接觸。 「夜奈之吻」是源自大陸西側「夜奈」海之西一座島嶼的法術,相傳此法術是由島上一支嗜吸人血的魔族傳出,或有說僅是名稱相關。無論事實如何,這項能抽乾受術者全身血液的黑魔法總是令人畏懼萬分。 註四 硎石,磨刀石的一種,青灰色,產自帝國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