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占歌暗潮

杯盞交錯,在使節團致詞後開始。

水晶、玻璃,燈光在每個酒杯杯緣滑閃,清脆的互擊聲隨著言語交談不停響起;淺金、深紅、淡紫、濃褐,酒液四傾,繽紛似今晚夜宴。

 

平素喜愛宴會場合,然而西陵絳雪此刻毫無逸樂心情,隨同姐姐與澹臺濯流向公爵夫人與巴夏夫人道謝後,便招呼使館馬車先行退席。

雷穆與亞瑟站得遠遠的,偷看著幾位使節與公爵夫人相互言笑。當那名紅衣少女快步離開時,兩人反射性轉身避開她的視野。

急促的步伐在滿廳嘈雜中仍然相當清晰,雷穆默默數著:一、二、三、四……

腳步聲很快聽不見了,換成亞瑟喃喃自語:「雷穆你慘了你慘了……」

「我又不知道她們是使節團的人!」雷穆側頭哼聲,雙手往胸前叉亂禮袍,一臉不耐。

亞瑟不住咂舌搖頭,雷穆將一絡垂落頰邊的長髮揮到肩後,嘖聲舉步往廳外吹風去。

 

──影響來自人際。

亞弗雷德侯爵素來服膺此理,侯爵之子歐林自小耳濡目染,每場宴會皆少不了父子倆身影,遑論被譽為近來盛事的使節團國宴。

此刻侯爵正與使節團員相談甚歡,歐林則以一口有禮的談吐,博得眾多夫人好感,藍廳邀約不絕於耳,斯文臉龐總是掛著微微笑容,彎腰、吻手、代勞,亞弗雷德家的小伯爵儼然成為名媛夫人間口耳相傳的優雅紳士。

結束一席戲劇討論,歐林告聲失陪,走向長桌邊一名有著兇狠眼神的年輕貴族。

「費洛子爵?」

費洛轉過頭來,來人是一名未曾謀面的斯文少年,年紀雖輕,看穿著卻是伯爵之屬。

「在下是亞弗雷德家的歐林•伏克西馬契。」

原來是書記長的兒子,費洛眼睛滾了一滾:「找我何事?」

「費洛學長的爪上功夫在學院裡可是數一數二呢。」歐林選了杯濃烈的酒奉上,費洛也不推辭,替年長者取酒本是天經地義,無關爵位。

一句奉承,很容易便開始所謂「向學長請教」的談話。少年口口以學長相稱,兩人從學院趣聞、諸位導師,一路聊到月底鬥技盛事,費洛談話中隱然期盼與某人鬥上一場。

「絕對要讓他敗得哭爹喊娘!」說話間,費洛凶狠的眼神一路隨著某個米色長髮的少年出了祖帝廳。歐林啜了一口北萊鎮名釀,目光盯著杯內波盪的紫色酒液,隨口就問:「學長認識歐法蘭克斯家的雷穆瑞爾?」

費洛臉上肌肉抖動,冷哼一聲算是答覆。

「沒想到連三年級也知道他的存在,不愧是高等部的風雲人物……」歐林幾句話不著邊際地搔癢,粗魯直率如費洛,沒幾句就談起午間那場騷動。召喚萬惡大蛇的橋段自然加油添醋,自己等人如何逃出酒店卻全部略去,言談間王城的活動災星全面升級為姆夏大陸的災禍,就連另一顆災星客棧酒店也成了藏污納垢的黑沼澤。

「學長,歐法蘭克斯施展召喚術前,沒有畫結界?」歐林目光一深,酒杯在唇前凝頓。

「他直接就召喚了,怎麼?這很重要?」

歐林微微一笑,提起另外一個名字:「……學長可知道奧斯汀•艾比修森•馮•依佛倫斯?」

眼前這小子居然沒回答他的問題,費洛臉色變得有些陰沉:「誰不知道那是帝國宰相的兒子,提他幹什麼?」

「我與奧斯汀是好友,就我所知,奧斯汀也與歐法蘭克斯有些過節。」

費洛聞言瞥了歐林一眼,眼睛瞇起如伺機的獸:「……我們是同一陣線?」

歐林沒有答話,只是同樣的微微一笑:「回學院我介紹奧斯汀給學長認識。」旋即轉身離去。

費洛有些摸不著頭緒,半晌對那不冷不熱,逐漸沒入人群的背影哼了一聲。

 

※ ※ ※ ※ ※ 

 

──西陵絳雪一下馬車就往房間直衝。

砰地一聲,棗檜紅木門重重吻了牆,半躺床上的澹臺雨聲看見還未卸下盛裝的好友站在房門口喘氣。

「歡迎回來。」澹臺雨聲放下手裡的書本,丟給西陵絳雪一個淡淡微笑。

「雨聲妳好了!」西陵絳雪撩起裙襬,急匆匆坐到床邊,一下捧著雨聲的臉左右觀視,一下抓起扎了孔的手掌直瞧,見一切恢復原狀才大大鬆了口氣。

澹臺雨聲把滑下的髮往耳後撥去,側頭一問:「宴會好不好玩?」

「啊……我忙著擔心妳,沒瞧到什麼……」西陵絳雪扁扁嘴,拿過棉片就坐在好友床上卸起妝來。澹臺雨聲幫著拆下她的髮飾與項鍊,順手拉開西陵絳雪禮服背後的拉鍊。

拉鍊滑過背脊,西陵絳雪習慣性抖了抖,落下披肩的長髮也晃了晃,澹臺雨聲拉下的動作毫無窒礙。

「……說來說去都是那人太亂來,否則妳不會躺在床上動不了,我也不會覺得宴會無聊,還辛苦風行哥和五常講了比平常多一倍的笑話給我聽……」

「我不是好多了?」澹臺雨聲閉眼揚眉,輕拍西陵絳雪的背:「快去洗澡吧,髒兮兮的絳雪。」

西陵絳雪一聽霍然轉頭:「哪有髒兮兮!雨聲好過份!可惡──」少女挑高了眉,一臉氣虎虎模樣,忽地眼一轉,嘻嘻賊笑:「嘿嘿,髒兮兮的絳雪要來碰妳囉……」說著張牙舞爪,就要撲上澹臺雨聲的床。

這下換成澹臺雨聲大感緊張,撇頭伸手抵住不斷靠近的西陵絳雪:「別、別這樣,醫生說暫時不能碰些敏感東西,妳臉上的妝還沒卸乾淨……」西陵絳雪一聽只好作罷,雙手往腰一插:「好吧!待會兒香噴噴的絳雪才來碰妳,雨聲乖乖等著吧!」

西陵絳雪撂下戰帖,快手快腳洗澡換衣去了,澹臺雨聲聽著澡間傳來叮叮咚咚熱鬧聲響,不覺失笑。

拿起擱在一旁的書,澹臺雨聲翻著書頁,間或應著西陵絳雪從澡間裡嘰嘰咯咯不斷傳出的話題,緋尼克斯皇帝的血紅頭髮有如神授啦、曜日宮富麗堂皇啦、玩得不盡興很可惜啦、都是雨聲沒去的關係啦、改天要陪她逛街補償啦,澹臺雨聲翻著書,一一稱是。

當西陵絳雪擦著髮從澡間轉出來,澹臺雨聲手裡的書已翻過大半。

「雨聲好認真,在看什麼?」

「鑄煉課本。」澹臺雨聲闔起書,書皮燙著「地底的岩漿與冷泉是吾族鍛具」幾個金字,除了作者名字外,還有刀砧、鐵槌與火花裝飾封面。

「那我也來看看召喚學。」西陵絳雪從書架裡抽出《初等召喚:號令萬物的眷族》,就往澹臺雨聲床上趴去。

粗略一翻,前三分之二講述召喚道的歷史和魔道原理,後三分之一才是低等式獸的介紹,舉目盡是些黏液怪、食腐蟲、黑蝙蝠,嗜好收藏珍禽異獸的西陵絳雪甚感無趣,忽地想起午間被召喚現世的Ca’tastrophe。

當時黑霧被風捲散,傲然盤踞的災難之王是如此迫人,不只會爬、會動,只要一盯著牠,舊世紀毀滅的災難如臨眼前,不祥的烏光竟是耀眼得不可逼視。見慣銀河模擬獸的她,總以為蟲皇六翼蜻蜓飛翔時的凶猛已讓她知曉何為「王者」,真正的獸卻連靜立當地,都使她渾身顫慄。

西陵絳雪輕呼了一口氣,雖對國內的模擬獸學家過於殘酷,模擬的假貨還是遠不及真獸萬分之一呀!這趟出使真是來對了,她決定召喚學也要拿滿分。

『……無方之淵嶽,無垠之穹空,翔末日黃昏,舞華極單翼,燃焚城毒火,吾以Lamuria•Pharosmache•Von•Olphalanx之名,喚汝歸來,約立,舊世災火之先鋒,回吾所召,應吾所喚,甦醒吧,克坦特洛非……』

在書本的筆記頁上寫下召喚詩,西陵絳雪轉著筆桿,正幻想著自己召喚災難之王,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把那少年的名字也拼了出來。

『Lamuria……雷…穆…瑞…爾?』

被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而跌坐在地上的他,那錯愕不已的表情讓西陵絳雪有些過意不去,然而想起雨聲,她還是嘟嚷了一句:「活該。」

雖然心裡隱隱覺得抱歉,西陵絳雪沒一會就忘記少年的存在,心思全被書裡的圖片吸引過去。然而召喚入門書並不會如此好心,附上九尾狐、巫妖、夢魘等高階式獸的圖片,西陵絳雪越看越無趣,眼皮也越垂越低,最後趴在書上就睡著了。

「絳雪…要睡回自己床上…………絳雪?」

澹臺雨聲搖了她幾下,卻只聽到唔唔幾聲。澹臺雨聲微微苦笑,擱下書挪出空位,把被子蓋上她,扭暗檯燈。

 

※ ※ ※ ※ ※ 

 

是夜,鉛華洗盡。

雷穆摟著一顆陳舊抱枕,側躺在床上望著月亮西沉的窗外。

夜深該睡,舊抱枕的熟悉觸感也同樣令人安心,雷穆卻比平常還難以入眠。精緻的眉宇數度舒緩後又不知不覺皺起,雷穆目光所及,不是缺了一半的月亮,也不是萬藏書閣高挑的簷角,盡是那名來自異國的紅衣少女。

『不必,我們要找醫生去。』

『不用了!咱們銀河醫師沒解不了的蛇毒。』

再來是天旋地轉的一個巴掌。

雷穆滿肚子悶氣化成一聲鮮明的冷哼:『媽也沒打過我,妳以為妳是誰啊?使節團的人了不起?』

頰上隱隱刺痛著,雷穆放開抱枕,雙手枕至腦後,盯著床頂大大不滿。

『為什麼我不能把Ca’tastrophe叫出來!』諸般念頭來來去去,雷穆並不覺得,自己召喚災難之王有何不對:『難道我要笑嘻嘻接受別人辱罵自己的母親?』

『我沒有錯!妳憑什麼打我!』越是不滿,少女氣憤的表情越是明顯,雷穆陰沉著臉,真想把無端挨的那巴掌還給她!

察覺指針指向早該入眠的時刻,雷穆才緊緊閉起雙眼,輕聲唱了幾句異族詩歌。悠遠的曲調將少女的影子驅趕無蹤,少年又想起母親口中那座濃綠祥和的隱世山脈。

伸指將眉間揉平,雷穆轉個身側躺。過沒半晌壓得肩膀不適,攤平身體又覺腹部拉得筆直,似乎壓迫到內臟?翻來轉去尋不到一個合適姿勢睡覺,最後惱怒地坐起身來。

──然後再度想起那驚天動地的一巴掌。

雷穆一拳槌向絲被,被子應聲凹下,軟綿綿溫吞模樣更讓人怒從心起。

『……哥說得沒錯,人招惹了我,沒必要忍氣吞聲!那只會害了自己。』

雷穆起身坐到書桌前,抓過白紙,開始書寫咒文組成。

『……隱形好了,這樣不容易發現……笑彈不太夠,讓她黏在椅子上…那麼…黏著術……效力……三天……加個發臭術……呃,竹管載不了這麼多附法,用沾了初露的翠竹葉,啊……時辰過了來不及摘……那……白晶礦?……附加幻覺,嚇死她……不,太浪費了……黑檀木吧……咦?這會削弱黏著術效果,不好……』

最後雷穆一臉懊惱,把那張塗改得滿是墨漬,難以辨認的羊皮紙揉爛。門邊的紙簍沒有傳出羊叫聲,雷穆丟出的紙團掉在紙簍外。

喀地輕響,打開房門的公爵夫人彎腰把紙球揀了起來。

「雷爾,怎麼還沒睡?」

「準備要睡了……」雷穆搖搖頭,沒精神地躺上床,腳一甩便鞋飛到椅子下。

公爵夫人拉平紙球掃了幾眼,薄唇彎出微笑:「只要一片涅絲黑魔蕈就成,隱形和發臭術能增幅。」紙簍裡傳出兩聲羊叫,公爵夫人在床沿坐下。

「……還疼不疼?」公爵夫人手掌撫上雷穆左頰,嘴裡溫言,雷穆聽著卻無異晴天霹靂,驚得彈起身來:「媽!媽怎麼知道?」

「你身上每枚羽皆我啄順,我豈有不知道的道理?過來。」公爵夫人摟過小兒子,掌裡紅光染上雷穆臉龐,一陣溫熱過後,稀淡的掌印消失了。

「謝謝媽,不疼了……」

饒有韻律地拍著雷穆肩膀,公爵夫人神態平靜,看不出喜怒:「怎麼把Ca’tastrophe喚出來了?媽不是說過,蒼鱗之槍、聚凰術皆未成熟,召喚之日不至?」

雷穆臉色有些蒼白,末了又轉為憤怒的潮紅。

『歐法蘭克斯!你知道你就像頭墮落的黑鳳凰嗎?而這全都是因為極樂鳥引誘火鳳凰的緣故!』

「媽不知道那該死的豬玀是怎麼污辱您的!」雷穆咬牙恨聲,拳頭揪得死緊。

公爵夫人執起雷穆的手,把指頭一根根扳開,端麗的微笑有著不在意:「我不必聽惡意毀損的話語,傷害靈魂的污辱從來不曾少過,我留著耳朵聽聞山風與水流。雷爾,湖泊為何能如此清澈你曉得嗎?」

雷穆搖了搖頭,公爵夫人闔眼輕唱起異族詩歌。


 吾族焰湖 上承元闕泉水
 吾族焰湖 下啟辟水汪洋

 湖鏡盛死谷血塵 不招不求 不抗不拒
 元闕泉不絕 焰湖水滌盡
 元闕水不斷 焰湖泉洗竭
 無色琉璃 至焰精髓
 無色琉璃 至焰結晶

 吾族焰湖 清
 吾族焰湖 淨
 吾族子民 清
 吾族子民 淨

「媽族裡的歌好聽,媽唱歌也好聽。」雷穆笑彎了眉,公爵夫人紅瞳半掩:「只顧著聽歌,懂意思了沒?」

「那好難,我聽著難聽話還是會生氣。」雷穆說得坦白,下次見著那雜碎,難保災難之王不會再現身。

「你呀,毛毛躁躁的,哪天才能煉出無色琉璃?……也罷,你還年輕,在這年紀,媽的性子只比你更烈……」公爵夫人嘆得懷念,抬手輕敲雷穆額頭:「凰祖告訴我們,『指著人的時候,有四根手指指著自己。』,言語的力量,一分對人,四分對己。緋尼克斯人的性子,勇於自做仲裁,我族子民,向來將結果交予八黎之力,那人一生,將因今日言語而波動。」

「媽,那波動看不到,我相信眼前。哥說沒必要忍氣吞聲,我覺得很對。」

公爵夫人靜靜盯著他瞧,末了苦笑浮起:「……罷了,欹維也聽不下這話,更何況你。」

雷穆嘻皮笑臉,偎著母親就想有個好眠。公爵夫人扶起雷穆,輕拍他掌背,忽然凝肅了臉色:「雷爾,你怎可在客棧酒店那等人來人往之地喚出Ca’tastrophe?」

雷穆悚然一驚,只吶了字「我……」便噤聲,母親平靜的質問較父親嚴厲的責罵更令他難以面對。

「知道你傷了無辜的人嗎?」

──『你把別人的性命當什麼了!』

適才未曾想起的一句話在腦裡炸響,消退的巴掌痛又鮮明起來,雷穆在捍衛母親名譽與道德間倔強拉扯,抬眼只見到公爵夫人笑容消失。

「…我……可、可是…我……」公爵夫人眼裡與髮裡燒起紅焰,雷穆低下頭認錯:「我錯了……」

「說說錯在哪。」公爵夫人起身,垂眼看著他。

「……我…我不該在未有把握前召喚不能控制的式獸,更不該無視旁人存在召喚災難之王……」

「雷穆瑞爾這個名字,還記得是什麼意思嗎?」

「是精靈王讚為『雷穆瑞爾』的月影,倒映在焰湖水面。媽媽希望我有火焰般燦爛的人生,也能像夜月般,溫柔對待生命裡的一切。」

公爵夫人頷首又搖頭,將寓意傾了雷穆一身:「吾族之力如同火焰,可予人溫飽,也能燒盡萬物,吾族卻避居深山,不仗恃力量引起爭端,因為我們尊重生命。日打造萬物形體,月孕育萬物靈魂,精靈王口中的『生命之月』,就是你的名字。」

「尊重生命……」雷穆喃喃自語,公爵夫人彎腰在雷穆額上親吻:「雷爾你一生背著『生命之月』,也要牢牢記得這句話。」

雷穆若有所悟地點頭,公爵夫人關上房門前忽地拋下一句:「那紅衣服的女孩可為著朋友哭了好一陣子。」

雷穆把棉被拉至胸前時暗暗做下決定,很快便睡著了。

 

公爵夫人扣上房門,便鞋不斷踩著連綴絨毯的繡金圖案。迴廊牆上每隔一段距離都置著銀色的燭臺,公爵夫人緩步前進,焰朵朵熠亮,像魔法施展般增添光芒,照亮絨毯,一個又一個歐法蘭克斯家族的祖先肖像微笑看著當代女主人經過眼前。

迴廊盡頭的長窗邊栽著觀賞用棕櫚,修長的葉緣鑲滿月光,公爵夫人截斷從天際投射屋內的迷濛光線,往螺旋梯邁步,棕櫚搖著向女主人致意。

螺旋梯每根梯柱都雕著藤蔓,往頂部旋著蔓生,公爵夫人踏上三樓,離開不斷轉動的叢林,便鞋在南方黑岡岩的錯綜紋上前進,穩穩輕響。靠外側的牆鑲著各色玻璃,公爵夫人長髮的金紅在迷離多彩的光中滑過一幅幅真跡畫作,點開玉白杉刨製的門扉,走入一整室的杉味裡。

火劈劈啪啪響著,公爵夫人看見公爵就著火光與月光,閱讀無關緊要的王都日報新知版。

「在讀些什麼?」公爵夫人灑了花葉與果實下壺,蓋住蒸騰的熱氣,坐到長椅上,遞給公爵一杯寧神的茶。

「交研司(註一)的構想失敗了。」公爵將報紙攤在桌上,公爵夫人讀著標題「新型魔風帆墜毀」,猜想這新聞或許只針對魔道人士或權貴名流,尋常人家往往以馬車代步,飛上天既昂貴又不切實際。

公爵夫人撩起垂落的髮,眼角餘光瞥見頭條新聞在桌邊搖搖欲墜,上頭除了國宴,還有一則佔去同樣篇幅的消息,標題是「御史長揭發稅務弊案」,圖片裡的公爵拿著一疊資料,臉色嚴肅與調查員不斷交談。

公爵夫人彷彿能聽見公務中的他以剛正的聲音連聲吩咐:『不論身份、不論所屬,一概嚴查!』

公爵喝了幾口花茶,甘寧的味道舒緩他周身總是僵硬的線條,公爵夫人抬手輕揉他額側,男人臉上有著旁人難以察覺的淡笑,連聲音也柔化許多。

「雷爾睡了?」

「嗯,他有事心煩。」

「……盡是愛闖禍,夜凌妳別總是寵著他。」

「我擔心他。雷爾下個月就滿十七歲了。」話題與心思繞著小兒子轉,公爵夫人卸下名流們所習慣的穩重端莊,在先生面前毫無偽裝,紅瞳與壁爐火光相較,憂鬱而黯淡。

公爵端握瓷杯,透藍的眼閃爍:「欹維和歐玟都沒事,妳還是在意那些話嗎?」

公爵夫人放下茶杯,蒼白的手指滑過杯緣:「菲洛斯,你也知道朱翎一族難見於史冊,山外更無人知曉我真實身分,那占歌不得不叫我掛意……」

公爵將妻子雙手握在掌中,一根根指頭摩娑著驅散不尋常的冰涼:「沒事的,小小一個到處流浪,以驚悚言論謀生的術士,哪裡值得妳去信他?」公爵摟過她,寬厚的胸膛仍有著天塌地陷也能無動於衷的安全感。

但公爵夫人耳邊還是響起那首歌。

九年前出遊陪都,那神秘占卜師與她擦身而過時,夾雜人聲浪潮的占歌。

 

朱翎之女 梧桐在何方
朱翎之女 霞雲在何方
百鳥向梧桐朝拜 朱翎追著霞雲遠離

朱紅的羽 落下枝頭 日月輪轉
朱紅的羽 墜入黎磐 風雲流散
無人知曉 無鳥知曉

雛羽順 雛羽硬 雛展翅飛
第十八個冬天與夏天 雛蛻 雛變
幻焰結晶 訴諸未知

第十七個轉換的季節 
朱翎折翼 朱翎落羽
無色的棺 承載褪色的紅 褪色的羽

 

『第十八個冬天與夏天,幻焰結晶,訴諸未知……』這句話在公爵夫人耳邊唱了九年,欹維與歐玟的十八歲生日,都在公爵夫人眼前平安慶祝,而今,距離雷穆十八歲還有一年一個月。

帝國和平,境內無亂事、無災禍,朝政穩當,就連物價都不起波動,公爵夫人卻更不安。一年後,雷穆將升上高等部二年級,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輕聲嘆了口氣,公爵夫人希望用自己數年窮擔憂,換小兒子平安無事。

 

夜裡,公爵夫人驀地驚醒,噩夢中有具冷然生輝的銀面具,與一雙槁木死灰的深紅眼睛。

──與她相同,罕見的紅色瞳孔。

公爵夫人在一個月後春夏交換的季節裡,才想起這雙眼的主人。

 

 

註一 交研司,交通研究司,隸屬交通部的研究機構,職務之一為研究改善現行交通工具與系統。魔風帆是以魔法陣之力驅動的飛船,僅有重要城鎮設有空港起降,費用相當昂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