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坐落王城•坎培斯迪利東北，因佔地廣大，又遍植成片纓丹杏之故，得「杏領」美名。從學院南端入口「金聲坊」向北望去，九重院落深不見底，內築殿、堂、閣、樓四百六十間，門坊五十四座，亭榭上千；學院懷抱天然湖泊，小橋流水隨處可見，雖位處繁華熱鬧的帝國首都，仍保有學術的清幽典雅。

大陸諸國多少學生不惜長途跋涉，為的就是入學琰南，修習緋尼克斯舉世聞名的劍術魔道，及蓬勃發展的文史課程。院生們不分日夜埋首苦讀的研習傳說令遠道的轉學生們悠然神往，恨不能立即體會在此教育殿堂展書切磋的孜孜氣息。

──但是，「謠言」如果是真的就不叫謠言了。

琰南皇學行政大樓左右各類教室及研究室縱走，以所處方位號為「東廡」、「西廡」。東廡二樓南端，也就是高等部一年級教室附近，兩個本該在桌前認真聽課的院生卻突兀地出現在長廊上。

「笨蛋！剛差點就給洛克老頭拆穿了！你是不會事先通知一下啊？」少年話語中小有埋怨，棕色蓬鬆短髮搖曳如具體而微的獅鬃。

同行少年笑起一臉古靈精怪：「這就不對了，軍事世家子弟怎可不具備應變的能力呢？所謂『見微知著』，你莫非是要待敵人竄入金帳才拿起榻頭的大刀嗎？」

「……那麼帝國御史長的兒子就可以任意欺騙善良的老頭？」亞瑟不甘反駁，抬出素以「剛正不阿」聞名朝野的雷穆父親對抗。

「欸，就是說嘛！亞瑟你明明沒在上課，何必坐在教室浪費洛克威爾導師的精神呢？老人家精力本就不佳，我們用個善意謊言讓他能多活幾秒鐘不也是美事？」雷穆攤著雙手，一臉無辜吐出大逆不道的狡辯。

「……你剛剛也沒在聽課！」

「所以我現在出來了。」

「你……算了！」亞瑟按住額頭，一臉被打敗的表情。

「哎呀，沒想到無法聆聽文化課程竟讓醉心武術兵法的亞瑟如此難過……不過你放心，這東西絕對比看書就會的世界歷史還來得有價值。」亞瑟橫了他一眼，接過雷穆手上的瀟湘竹管問道：「這管子裡放了火元素吧？」竹管內透出淡淡紅光，觸之溫熱，再加上連沒半點魔道資質如他都能感覺到的魔力波動，這小竹管內充填的，怕是高濃度的壓縮火元素吧？

雷穆輕輕一笑，又從懷裡掏出數根類似管子：「亞瑟真聰明，給你猜到了！我剛上課正在趕製呢！這東西作起來簡單，可是怕待會不夠用……」少年秀緻眉頭輕蹙，竟真的擔心起來。

「……是你才能說簡單。」亞瑟嘴裡低聲嘀咕，一般人光是把自然元素維持在穩定狀態就不是件易事了，更何況是高度壓縮，封止在這種未經任何防護處理的竹管？

──簡直就跟「炸藥」沒什麼兩樣。

亞瑟心裡暗暗打了個突，頓時覺得手上捧了個一摔落便會危及生命的禁忌物品。

不過再怎樣禁忌，絕沒有他身邊這位「王城災難雙子星」來得危險。

「紅蓮騎兵若缺少了夜行千里的赤駒，只能算是高階槍兵」，緋尼克斯軍界流傳著這麼一句話。放到雷穆身上，假如他只有滿腦怪點子，危害程度絕無法贏得如此響亮的稱號。

雷穆魔道資質之優秀從他身上一票徽章就看得出來。「白魔道僧侶」、「自然魔道術者」、「召喚道魔•獸術士」，還有各種異殊道法術的一二階應用證明，雖都是些第一二階的稱號，但要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是簡單之事。從聖厄蒙遠道而來求學的優等生伊凡•雅各也只能專攻白魔道與自然魔道而已。

『我只是懶得去考，挺無聊的。一次就通過所有魔道最高階資格考，把考官眼睛嚇出來比較有趣吧？』記得雷穆好像跟伊凡說過這種話……

如果雷穆只能用法術來搗蛋，那隨便來個結界法術封住魔力就足以制服他。問題是會用到「如果」兩字陳述，往往是對事實的消極抗議。雷穆魔道資質優秀不代表他真的跟外表一樣纖弱，這點從小跟他較量到大的亞瑟非常清楚。

力氣雖輸給日常重量鍛鍊的自己，但蘊藏在雷穆體內的真力絕對不比他低；不提那雙能瞬間踢出飄逸且具殺傷力腿技的雙腳，略嫌孱細的胳膀只要握住長劍，華麗劍技更曾讓輕敵的自己一招繳械；還有用髮巾隨意束起的米色長髮，兩顆裝飾玉墜在腦後甩動，襯上以秀麗為名的美貌，更是讓人意亂情迷，堪稱最大武器……

「咳！」亞瑟臉一紅，慌忙扼住腦裡脫韁的胡思亂想，瞧見面前兩扇及胸短門，想也不想推開門就轉往便斗的方向。

──便斗？

「原來你是要上洗手間啊？好吧，這裡也可以……」跟進來的雷穆訝然出聲，沒想到從剛剛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朋友是要如廁：『哎呀！亞瑟真是的，都多久的朋友了，上個洗手間有什麼好害羞的？』亞瑟正皺眉想著怎麼會到洗手間來，卻看見雷穆臉上的詭異笑容。亞瑟直覺他一定誤會什麼，但雷穆沒給他解釋機會就捧著十來根竹管轉入另一側坐式便器的小室內。

好半晌整座洗手間安靜死寂，只見栓不緊的水龍頭無力阻止水滴耗損，墜落在陳年積累的汙垢上，順著微斜坡度緩慢流入不見底的小坑，那坑底宛如是細菌孳生淵藪般黑不可測。魔晶石燈吊在天花板向下投射昏黃一片，置放四角的月瑰香精似乎無力發揮平衡氣味的功用，反雪上加霜地揉出一股令人掩鼻的怪味。

亞瑟踱來踱去，不時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往裡頭低聲叫喚：「好了沒啊？快下課啦！」從虛掩門板裡傳出悶悶的回應聲：「快好啦……可惡……還不給我固定！……好了！」雷穆從左首最後一間小室轉了出來，要不是從他肩後還看得見張大嘴巴朝天仰望的馬桶，那副悠閒樣子就像野餐完畢正拍落掌底草屑的歸人。

「雷穆快說！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見雷穆慢條斯里搓洗雙手，亞瑟耐不住性子急忙詢問。

「嗯……簡單說來，那是一種炸彈……」

雷穆正思索著要如何解釋，門外卻忽然傳來苛薄嗓音。

「炸彈？您又想動什麼歪主意了嘛？『歐法蘭希亞三小姐』！」尖刻的言語鑽入兩人耳裡，揪緊了腦內脆弱神經似的，雷穆亞瑟臉色同時一變。

兩扇短門極有默契地左右掀開，微量光線灑入，刺得兩人瞳孔一縮。從門口走進來那高大少年臉孔雖背光得看不清楚，雷穆卻知道他高傲臉上那抹蔑視笑意是何等凌人。

──奧斯汀•艾比修森•馮•依佛倫斯。

這名字對一般人而言，代表當朝宰相依佛倫斯公爵獨子的尊貴身份，但對身世同樣顯赫的雷穆與亞瑟來說，只是個講話難聽、自戀自滿的代名詞。

『雷穆瑞爾•菲洛斯馬契•馮•歐法蘭克斯！你挖在群天經閣旁小徑上的坑是什麼意思？』

『坑？』

『還裝傻！你竟敢謀害我！你不知道本少爺是誰嗎？』

『……請問您哪位？』

『奧斯汀•艾比修森•馮•依佛倫斯！給我好好記住！』

『依佛倫斯？……這姓好熟呀……亞瑟？』

『呃，我們家是有個劈柴的叫傑利•依佛倫斯啦……這好像沒什麼了不起耶！』

『……大膽！我父親可是當朝宰相依佛倫斯公爵──！』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大膽！我父親可是帝國御史長歐法蘭克斯公爵──！』

『哈！我也來！咳……大膽！我父親可是帝都總督艾沃勒斯侯爵──！』

不管依佛倫斯是否心靈受創，總之雷穆和亞瑟對他有了些印象。

雖然伊凡事後曾向兩人分析依佛倫斯利用父親權勢威壓同學的可能性，但緋尼克斯法、政、軍三者並立，這幾個世家子弟在王城•坎培斯迪利裡儼然小一號三巨頭，依佛倫斯家雖位高權重，卻也對雷穆亞瑟莫可奈何；何況論武術修為，三人伯仲之間，論魔道能力，他可沒有雷穆那般天才魔道師的姐姐來擔任指導師。最後落得一句「歐法蘭希亞三小姐」能逞嘴上之威，但這句話隨著使用次數多寡，效用也隨著下降。

雷穆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也不怎麼樂意容貌被拿來說嘴，一轉念拈起手上竹管朝依佛倫斯晃去：「怎麼？我抓了隻耶夢加得也得跟你報備才能繳給幻獸導師嗎？」（註一）

依佛倫斯臉色本因言語攻勢奏效而微現得意紅潮，聞言瞬間卻褪得蒼白，全身起了疹子般寒毛直豎，也顧不得下腹強烈生理需求轉頭就走，便要速速離開這曾出現渾身拖著晶滑黏液、細鱗緻密、口吐紅信毒涎、任長繩身軀在地面蜿蜒逶迤噁心生物的髒惡之地。

門外依佛倫斯兩個跟班見他快速衝進衝出正自訝異，卻也瞧見向來勢不兩立的雷穆與亞瑟滿臉笑意走出。「奧斯汀，你上洗手間的速度好快呀……」左邊瘦弱矮小的少年扯住臉色鐵青的依佛倫斯，下意識瞟了雷穆一眼。

「歐、歐林！裡…裡面有…有蛇……有、有耶夢加得！」

「耶夢加得？那不是龐大的五階召喚獸嗎？區區洗手間塞不下吧？」喚為歐林的少年訝然反問顫抖雙手緊抓自己肩膀的好友。

「噗…哈哈哈！」亞瑟忍俊不住，笑出欺哄的事實。

「咦……？」依佛倫斯腦子一醒，猛地想通，大蛇出現在此的唯一解釋是這兩個混蛋，不，這兩個混蛋加三級的傢伙信口胡吹。

惡狠狠瞪視笑得燦爛的雷穆和亞瑟，直腸壓迫感急速飆升的依佛倫斯硬生生抑止一拳打掉那該死笑容的慾望，轉頭衝進廁所。兩扇不住開闔的短門吱呀呻吟，碰地一聲木門大力掩上，毫不保留吼出宰相獨子的怒氣。

「哈哈，真是太好騙了。蛇有什麼好怕的！往七寸一踩還不乖乖聽話？」

「我們到那邊去說吧！」兩人嘻嘻哈哈踱往長廊邊的角亭。

角亭亭口擱了塊匾額，書著古樸厚重的「聽雨觀瀑」數字。從亭內望出去，恰巧是波光粼粼的靜思湖。

東北窄西南寬的天然湖泊經人工開鑿水道，終年活水不斷，水體自外斜伸入學院中心，在行政大樓正前方展露她瀲灩空濛皆合宜的閨秀書卷息氣。兩座縱橫的長拱橋優雅相交臥伏湖上，各起了個好聽名字「晚鐘」、「雷峰」，頂上藍天白雲，倒映清澈湖面，射在青白橋墩抖動著不止歇的搖漾煙波。

白日景緻秀麗，但老到遊人卻在滿月高掛時分才姍姍來遲，不外乎是為一睹「五亭映月」奇觀。

晚鐘、雷峰兩長橋於靜思湖中心交錯三大兩小五座飛簷高翹亭子，橋下鑿有十五橋洞，洞洞相通。滿月之夜各洞水面皆承接銀月清輝，空中水上朦朧一片，湖中圓月以志學（註二）之數昭告天下──琰南皇學位居姆夏大陸教育界頂點的雄心與事實。

「好啦！現在可以說了吧？」聽個解說卻是一波三折，亞瑟斜躺在石椅上意態闌珊。

雷穆探手從懷裡掏出另一根竹管，滿臉興奮似要喚回亞瑟逐漸消失的好奇心：「看！這『導火線扳機』才是關鍵！」

「扳機？什麼怪名稱……這東西……嗯……挺像古籍記載的『火藥』。」亞瑟接過來看了看，掌中竹管與適才所見差異不大，同樣也是塞填高濃度火元素，僅管口處多了條細棉線。

「對呀！適才那些竹管叫做『跳動的導火線』，算是一種火藥類型的魔法道具，只要扯動你手裡的『扳機』，就可以引發連鎖爆炸。試作品的威力範圍不大，約莫……唔……約莫三十公分吧！」

「喔！」亞瑟聽到爆炸，潛意識裡搞破壞的因子全爭先恐後吶喊著自由，抬手猛力一扯脆弱的細綿線：「這樣做嗎！」雷穆還來不及回答，遠處已傳來連續爆炸的轟隆聲響與極為熟悉的長嘶慘叫。

「…………雷穆你把這裝在哪裡？」亞瑟抬手一抹，額際冷汗涔涔。

「每個馬桶都裝了一根呀！」雷穆笑吟吟的，與背後靜思湖相襯得陽光燦爛，亞瑟卻彷彿看見了惡魔獨有的邪惡微笑。

──靜思湖畔，依舊風光明媚；琰南皇學，仍是生氣蓬勃，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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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往這裡來。前方是靜思湖，越過湖面便是行政中心『明倫殿』，諸位的轉學手續請到該處辦理。」

嘴上留了短鬚的中年男子領著七、八位衣著特異的男女登上晚鐘橋。走在中間一名紅衣少女興高采烈左顧右盼，琥珀色瞳孔盡是好奇與讚嘆。

「雨聲妳瞧！琰南皇家學院好漂亮呵！這就是所謂的『園林』麼？」紅衣少女手撐在石橋欄杆上極目遠眺：前方湖中心靜悄悄築落五座古樸亭子，墨綠簷瓦在陽光下曬得碧青綻光，湖邊三步一亭，五步一閣各具特色；半座西廡橫跨靜思湖面，倒映水裡一座似真似假諸子吟哦的殿堂，東邊廡房二樓南端卻詭異竄昇黑煙陣陣，惹來少女疑惑眼光。

「還不算是，只是信守均衡對稱，嚴謹與生動兼具的典型中式建築風格，『園林』還要更加小巧精緻。」身側黑衣少女撥了撥紅衣少女被微風吹亂的銀金長髮，靜靜說出她對學院建築的認知。

一群人皆是低聲交談，深怕攪破這份如畫寧靜。緩步經過晚鐘橋上最常佇留遊人的「拱月亭」時，交錯的雷峰橋端卻奔來兩條人影。

「喂──！雷穆你去哪啊！」

「翹課囉──！」

與內容同樣突兀的叫嚷聲吸引眾人撇頭，兩名少年大呼小叫奔了過來。紅衣少女訝然望著印象中似乎不該如此荒怠課業的琰南院生，一時倒忘了閃身讓路。

跑在前頭的白衣少年奔到近處見前路阻了人，嘴裡長笑道：「小姐饒您讓個路──」腳下卻毫不停留一蹬，身形拔起如箭般從眾人頭頂越過，朝著雷峰橋另一端而去，飛揚跳脫的姿態在夕陽下拖長了影子不住雀躍。

註一　耶夢加得，學名Jor’mun’gandr，傳說中沉睡在無底深海的古蛇，睡眠中仍銜咬著自己尾巴，不斷圍繞大地旋轉，據傳古蛇醒來時便是世界末日。

註二　緋尼克斯學生雖自幼便可進入學院學習，但十五歲方是進入高等教育的門檻年歲，因此緋尼克斯人向以「志學」一詞代替十五這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