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型電腦13吋小螢幕發出的光亮在全暗寢室內有些刺眼,我眨了眨發酸的雙眼,抬手在即時通訊軟體的對話視窗打下幾個字:『嗯,其實這種話題頗具刺激性。』不經意瞥向螢幕右下角,小時鐘顯示著「上午 03:23」。 『明早還有事,我先下了,各位晚安。』
躺在床上,腦子裡反來覆去都是剛在通訊軟體上討論的刑罰話題。 閉眼睜眼都是一片黑,什麼時候我真正闔上眼簾?還是我根本就這樣呆瞪著偏暗的天花板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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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曠野,噪啼的鴉。 刺耳的警笛聲喧囂著此起彼落,響在荒地裡隨意搭蓋的大型鐵皮廢屋內外,更毫無障礙透入地下寬闊的地下工廠。 身穿深藍制服、腰荷真槍實彈的聯邦警察們在各式各樣巨大水槽、試管旁進行蒐證工作。除卻十來名身穿蒼白實驗服的人士戴著手銬被押離現場,此地還有二十來名身著藍白筆挺制服,學生模樣的少年男女在四周仔細觀察抄寫紀錄。 藍斜倚在地下工廠入口的鐵欄杆處,居高臨下看著同學們忙碌參觀自己小組的畢業專案成果。他眼光隨著四處走動的同學身影轉來轉去,不經意又望進底下數十個方方正正,活像養魚槽的巨大透明容器裡。 慘白屍體被無色液體泡得腫脹,有些兀自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地瞪著四面八方,不知名的空洞眼神恰巧跟藍的視線對在一起。交錯空中的視線當然不會產生熱戀火花,也不會有敵對的無形閃電迸現,概因其中一方是來自無生命的死物。 藍的雙眼帶著些許憐憫,且如此深沉。 「『刑事實驗學校當屆畢業生畢業專案學以致用,直搗駭人犯罪集團地下工廠,喧騰一時的藝人溫翠加謀殺事件宣告偵破!』,我想明天頭條新聞應該會這樣寫吧!」從背後傳來的嗓音仍舊如印象中熱情有活力,也帶著一絲滿意的興奮與驕傲,藍不用轉頭就知道是小組成員均,身邊應該也寸步不離跟著她的男友暄吧! 但藍還是將身子轉過去,背靠鐵欄杆瞧著兩位優秀的小組成員走來。他已不忍再見到那些不成人形的屍體,因為這幾個月來他已看得太多。 「藍,你……還好吧?」均的問句雜著濃濃擔心拋向不發一語的藍。身為他推心置腹的異性好友,均著實擔心藍的精神情況。畢業專案能夠如此圓滿結束,絕大部分該歸功於藍。 ──在犯罪組織裡臥底數月的藍。 均是個開朗的女孩子,認真努力樂觀負責,規劃監督能力一流,四年來總是能讓大大小小專案按部就班完成;暄的數理邏輯推斷能力則為眾人之首,每當碰上盤根錯節的蛛絲馬跡,往往都是暄率先為眾人理出頭緒。情緒外露、有點孩子氣的他與均,是人人稱羨的班對;而界,這種時候還窩在寢室裡敲鍵盤的界,除了沉迷遊戲這點,她掌控電腦系統及網路通訊的功力無庸置疑;思維縝密的婕,統計分析能力獨步全班,不過熱戀中的她應該正快樂地與男友逛街購物中。 而藍自己,則號稱寫程式就跟使用即時通訊軟體聊天一樣,手一放上鍵盤就啪答啪答響個不停,完全不經思考似的。 ──不過藍在小組裡的稱號是「幼稚園園長」。 當均、暄、界、婕皆因為壓力過大或睡眠不足導致暫時性心智年齡退化症候群侵襲時,藍永遠都是能保持清醒的那個人。 也因此當畢業專案主題確定是轟動社會的「藝人溫翠加失蹤事件」時,情緒波動不明顯的藍就是擔任間諜的不二人選。只是眾人都沒想到:這樁失蹤案件背後,竟隱藏著駭人聽聞的犯罪集團。 在小組動用學校各方資源,終於找到進入犯罪集團的管道後,藍憑藉優秀程式能力順利潛入集團臥底,幾個月內由組織基層快速爬升到組織區域技術小組幹員的地位。也就是那時,藍才知道這規模龐大的犯罪集團究竟是從事哪種犯罪的組織。 不是人蛇販賣,也不是暗殺綁架,更不是殺人滅口,而是「融合」。 犯罪集團服膺的宗旨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墮落感,服務對象盡是些喪心病狂的傢伙。 在組織基層僅能負責些「商品倉儲管理」似將整車整車冰凍屍體從墳場或犯罪現場搬運到各處的地下工廠,一開始藍還以為該犯罪集團是個竊取人體器官或進行屍體復活祕術的組織;但隨著地位越爬越高,終至進入技術小組時,藍才真正了解這犯罪集團的病態。 技術小組從事的工作是將屍體溶化加工成腐蝕性極其強烈的溶液,藍擔任的工作則是開發軟體程式,去模擬計算出「不甚痛苦卻又能在短時間內將人溶入屍體溶液」的各類用劑比例。 『我太喜愛溫翠加了,喜愛到恨不能與她合為一體,而且是比性交更親密、更無間地融合。』 藍請在駭客圈內享有盛名的界潛入犯罪集團放置委託文件的資料主機,便搜尋到委託理由為這些字眼的顧客文件,顧客姓名只有幾個字──「極致的溫翠加追求者」。小組成員沒有花時間去找出委託人到底是誰,除了這僅九個字的線索會讓找尋工作比大海撈針還沒效率,另外一個原因是即使找到委託人也於事無補。 ──這顧客早就跟溫翠加的屍體溶液混在一起了。 不過藍還是曾親眼目睹其他委託完成的情況。 在巨大透明玻璃瓶內裝滿綠得透明的溶液,帶著無邊眼鏡的顧客就從試管瓶上方沉入。那滿足的幸福表情,逐漸剝落消失的透明鏡片與顧客緩緩腐蝕掉的肢體軀幹,至今還深深刻印在藍的腦海裡。 在數月裡應外合的努力下,藍與畢業專案小組成員終於偕同刑事總局破獲組織集團最大的地下工廠,為自己在刑事實驗學校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專案劃上休止符。
好像有不少聯邦警察過來向自己致謝攀談,藍還對拍拍肩膀、握握手這些動作有點印象。他恍惚地看著地下工廠內來來去去的警員與同學,感覺腦裡空盪盪地,還有點想嘔吐的不適。直到均出聲喚了他,藍才彷彿大夢初醒。 「……還好。」除了還好,藍空白的腦袋實在找不太出什麼合適字眼來說明自己心裡頭的虛無感。 在學校的課程藍已見識過各式各樣現場。無論是血肉糢糊的兇殺鬥毆,還是佈滿彈孔破抹布似的槍戰遺體,藍早見怪不怪,只是這個犯罪集團出發點詭異地讓他油然而生怖懼之意。 『……這就是所謂愛的極致嗎?』藍不禁又想起古老的一句漫畫用語─「愛你愛到殺死你」。 「藍,放輕鬆點,專案已經結束了。」暄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掛著有些稚氣的笑容:「過幾天就是畢業旅行啦,忙了幾個月這次定要好好快樂一下!」 藍笑了笑,伸手一左一右搭住均和暄的肩膀:「走吧!我們去酒吧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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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實驗學校機場登機門鬧哄哄地集聚二十來名學生,正興高采烈討論著待會即將出發的畢業旅行。藍倚在柱子邊,豎起食指將黑色鴨嘴帽套著不住旋轉,腳底下是一包裝滿換洗衣物的黑色旅行袋。他正百無聊賴看著界滔滔不絕與同學討論前幾天校內小型焚化爐爆炸的頭條新聞。 因為導致這場意外的人還未知是誰,同學們莫不卯足了勁地運用四年來學習的各種知識想揪出這個敢在老虎嘴邊拔毛的大膽宵小。畢竟這所刑事實驗學校聚集的不是一般學生,而是這年齡層內能力在前0.05%的警界未來菁英啊!竟動手動到學校裡來,擺明就是要大削他們的面子嘛! 良久,界好像終於過足話癮地停止發表她的推測,一轉頭看見靜靜站在旁邊的藍,想起什麼似地從隨身背包裡拿出電子紙。 「藍,總成績你看了嗎?」似乎料定藍不會去關心成績,界一邊問卻也同時在電子紙上寫入成績查詢網址,不一會電子紙上就印滿各式成績項目以及師長對藍的評語。藍望了資訊成排刷過的電子紙一眼,只覺得字字句句模糊得幾乎看不清。 藍不是頂關心自己畢業總成績如何,會不會因畢業專案驚人成果而加值他也不甚在意,隨便看看就把手裡的鴨舌帽往頭上一丟,蓋住整張臉。 界老早就習慣了藍淡漠的表情動作,快速捲起電子紙塞進背包便湊上前去:「藍,你覺得焚化爐爆炸會是誰做的呀?手法乾淨俐落的,跟同學們的技術有得比呢!」 屬於界的一股幽香隱隱傳上鼻端,藍稍稍抬起頭,從鴨舌帽下露出單顆眼睛,幾縷髮絲散落:「是我做的。」 「什麼?」界的表情一瞬間呆滯。 「我那天去焚化爐上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打了個噴嚏,腳邊不小心踢到個玻璃瓶。裡頭大概裝了什麼危險液體吧!搞不好是化學組實驗失敗的產物。我只記得是被爆風吹出來的,跌在六十公尺外的體育館前,渾身沒傷倒滿神奇的,回頭一看整棟焚化爐只剩下個大坑。」 藍表情如此認真,界瞬間還被唬得幾乎相信,半晌回神過來橫了他一眼:「發白日夢啊?不理你了!」 藍笑了笑,看著界氣呼呼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候登機。 『是真是假?是夢是幻?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刑事實驗學校本屆畢業旅行地點是位處熱帶的南方島嶼,是擁有高直椰樹、碧藍海岸、膚色曬得黝黑,笑容洋溢的南國姑娘,還有大片乳白沙灘的熱帶風情之旅! 藍側眼從飛機窗口望出去,只看到大塊大塊層積雲在機外波濤起伏地冉冉飄動。 剛滑進空中時確實有莫名的「人類真能在空中飛翔」的感動在胸中蒸騰,但數個小時的航程讓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尤其飛了好久底下依舊是一望無際的海洋讓無聊感更加強烈。 早在兩個小時又十分二十秒前,藍就把鴨舌帽蓋在臉上假寐,這時卻是睡久了自動醒過來,哪知還沒到目的地。藍也沒有起身活動筋骨,就這樣攤在寬敞舒適的軟椅上閉眼發呆,耳邊傳來朋友們的對話。 「婕,藍還在睡?」均最近關心藍的頻率高到讓暄大吃飛醋。 「喔,對啊!看他好像沒什麼精神,就沒吵他囉!」婕的聲音比暄更加稚氣,四年來各式各樣刑事現場也無法讓那顆赤子之心失去顏色。 「嗯,那讓他睡吧!我有點擔心他,那個犯罪現場我到現在都不太敢去看……真…真是難為他了!」 「……藍什麼都不說,不知是真的沒事還是……」刻意放輕的話沒有說完,但一隻溫軟手掌悄悄握住藍放在椅背上的左手。感覺婕的手掌溫暖得灼人,閉眼裝睡的藍知道自己手裡溫度該是何等冰冷。真的是機上冷氣溫控太低,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嗎?藍捫心自問著。 均和婕陷入沉默,這死寂讓藍感到一陣煩躁,正暗自抱怨飛機航程誤點,機上已響起空姐清脆嗓音的廣播:「各位同學,現在本機即將到達島嶼機場,請各位同學繫好安全帶,著陸會有些微震盪,請注意安全。Ladies and gentlem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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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期半個月的島嶼之行很快就接近尾聲,浮潛、遊艇、沖浪、滑翔翼,眾人玩得不亦樂乎,更有數對情侶暗自生成。藍跟著團體行動時也一如往常,但均卻偶然發現獨處時藍臉色陰鬱得可怕。 均不太敢問,一方面想說心情惡劣的藍最討厭有人煩他,雖然自己是例外啦,但另一方面暄的情緒也因為她毫不掩飾對藍的關懷而十分不穩,所以均只是暗自擔心注意藍的情況。 最近這幾天又發現藍常熬至深夜,團體行動時也總似有意似無意地在牆腳或石頭等不顯眼處多有逗留,行徑相當怪異。均當夜入睡時決定明天直接向藍問個清楚。 另一邊的藍在飯店寢室內不住敲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螢幕上整齊卻複雜的程式碼飛速增加。剛從洗澡間裡走出來的暄邊擦頭髮邊打開冰箱,從裡頭拿了瓶汽水,正要闔上冰箱門,他順口朝藍喚了聲:「要不要喝點什麼?」 「麻煩幫我泡杯咖啡。」 『真是的……是在趕什麼系統,渡假休閒還這樣拼死命寫程式。』暄心裡頭胡亂猜測,手邊也很快就沖好香濃咖啡。 「哪!你的咖啡。」 「謝啦。」藍點頭示謝,忽地轉頭問道:「大概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讓4公噸的車子煞車線斷掉啊?要考慮道路彎曲程度及坡度陡峭的情況喔。」 「呃…這什麼怪問題……我算算……」暄沉思了一會便把計算結果告訴藍,再一次顯現他不凡的數理能力。 「……你該不會在幫什麼汽車公司寫測試或模擬系統吧?」 藍笑了笑,並沒有回答。暄也沒多問,因為藍不回答的問題,通常代表默認。 一會兒暄就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藍看過剛完成的模擬系統跑出來的數據便去洗澡間沖澡。 一轉開蓮蓬頭,溫熱洗澡水從頂部灑落,自頭上、自肩上奔流而下,沖至濕漉地板激起蒸氣陣陣。藍在冒生的煙霧中沉思,數個月的經歷又再次在腦裡重演。
──為什麼他們的表情在瞬間幸福得過火? ──不明白愛著一個人為何要奪去他或她的生命,然後自己也投入死神懷抱? ──那朝聖般的熱情又是如何產生? ──宛如進行黑彌撒般在地底下狂歌載舞。 犯罪集團裡的人有著他所沒有的狂熱眼神。尤其是技術小組的幹員們,每當自己睡眼惺忪地從床鋪爬起,總是可以看到他們聚精會神調製各式藥劑的背影,晶亮眼裡沒有熬夜後該有的血絲,瞳孔外眼框內是如水槽裡泡著的屍體般蒼白顏色,就連極平常的實驗服也曾讓藍聯想到軟體模擬出最具腐蝕效果的那種白色藥液。 集團裡高階人士彷彿著了魔,這類熱情藍只在造成恐怖戰爭的狂信者身上看過。那是一種除了自己生命,也能毫不猶豫將數以百萬計不相干人士獻祭的激狂。 後來藍才發現,不只是集團中心份子,連那些委託人臉上的表情也如此神似。 偏執到了極點地神似。 委託人的遺言不是交代後事,大都是感激集團能提供技術讓他們走得幸福滿足,或是什麼「愛到極致」、「靜悄悄的瘋狂」之類平靜中見其激昂的字句。雖然藍從沒看過有相同愜意表情的被害者,而實際上這些委託人也不知道「使用過」的溶液會重新回到調製藥劑的輪迴裡。 濃濃稠稠的各色溶液裡,藍也記不清楚裡頭到底融了多少人的靈魂。不管是被害者或是加害者,通通融成試管裡腐蝕性極強的化學分子。 藍在昇上技術小組幹員初期,數次在工作中衝進廁所裡嘔吐,直吐到胃裡沒半點東西、直吐到連膽汁都嘔了出來,還是很難平心靜氣邊敲程式碼邊盯著整座工廠裡大大小小的「儲存水槽」和「往生試管瓶」,誰叫他的位置好死不死剛好就面對著那一大片水裡空洞浮凸的死魚眼睛!
藍又開始覺得胃裡隱隱翻攪著。 他雙手扶著浴室牆壁,緩緩壓下直湧入胸口的不適感。水珠從髮稍滴落,砸在瓷磚漫流的積水上濺得四散,躍起瞬間就像十來日前不經意在此地發現的,代表犯罪集團聯絡暗號的詭異圖騰! 『明天……我的畢業專案才會正式結束……』 藍心中的囈語沒人聽見,只迴蕩在那消瘦的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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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快看!那就是待會要參觀的古文明遺址海域耶──!」在遊覽車上打盹的藍被興高采烈的婕和界猛力搖醒,勉力睜眼望車窗外看去。山下海洋由淺碧至深藍向天邊擴展徜徉,一大片深色錦緞上綴了無數小白浪花,緞子掩上乳白沙灘同時,也碎出形似蕾絲的花邊,著實漂亮。 藍挺起身子趴向窗邊。 從遊覽車行駛的絕崖看下去,根部的藍色海洋如此逼近,狂猛浪頭拍擊在筆直山壁,浪花碎沫彷彿要因強烈拍擊的力道而垂直撲上,卻在地心引力作用下失望地墬回生成之處,期待再次高衝的機會。 「……遊覽車開得有點猛。」察覺什麼似的,藍靜靜說道。 「啊?」婕和界叫了一聲,才真覺得窗外劃過去的樹影比剛剛快了許多。 均從前面座位探身過來,盯著甫上車就閉眼沉睡的藍不發一語,正在思考要怎麼開口,藍卻低聲道:「這條路聽說常有遊覽車衝出山崖的事故發生呢。」 另兩個興奮的女孩這下卻虎起臉:「笨藍──!好端端說什麼觸眉頭的事!」 藍又是習慣性笑了笑,均總覺得這微笑有些詭異。不過遊覽車的車速實在偏快了些,前方百來公尺處又有個大轉角,均打算先到前頭叫司機減慢速度以策安全,再回來跟藍問清楚為何最近舉止怪異。均剛轉身離開,藍便很快搖下車窗,似要避開兩個女孩的怒氣。 滿車同學喧鬧中,突然司機傳來一聲慘嘶:「煞、煞車──!煞車失靈了──」 遊覽車內突然歸入死寂,緊接著狂亂的尖叫聲立刻響起,從車內滿出來爆到原本寧靜的山間公路上。車外搖晃的樹影也急速抖動起來,似乎跟隨著乘客們體內的腎上腺素齊齊爆昇! 界和婕緊緊抓住座椅椅背,因恐懼而叫不出聲的臉駭得蒼白,藍瞥了一眼又想起那些泡在水裡的屍體,不過他很快就回頭去緊緊盯著前方急速逼近的大幅度轉角。藍起身蹬在座椅上,半個身子伸出車外,機會就在生與死交錯的瞬間! 遊覽車如狂奔的鬥牛,載著整肚子尖聲叫喊的乘客衝向公路的鋼鐵護欄!遠看挺堅固的鐵灰色護欄遭逢嚴厲考驗,面對投射過來的巨大車廂砲彈顫巍巍張開阻止踏入鬼門關的雙手。 碰地一聲巨響直沖雲霄! 螳臂擋車的薄鐵護欄終究沒能擔負起保衛行車安全的重責大任,失控的遊覽車直接衝出轉角斷崖,奔向海天一色的空中,斷裂的兩片鋼鐵護欄扭曲地噴向遠方。 藍在急遽出現的地心引力影響下抓緊面向藍空的車窗調穩身形,身手在此時展現鍛鍊過的矯健。不顧是否會雪上加霜,藍用力一蹬尖叫的傾斜車體,雙手環抱胸前急速旋身飛出,姿態優美如馬戲團內訓練多年的飛人,卻也靈巧如生具高空扭轉天賦的貓科動物。在慣性作用及地心引力達到平衡的瞬間,藍一個翻身頭下腳上投身數十公尺下的汪洋大海,眼裡閃過昨夜未見的某種殉教式激情。
──在這底下。 ──就在這片山崖附近,犯罪集團的總部就位在海水淹蓋了入口的高崖裡! 藍不想去回憶他花了幾個半夜在研究破解犯罪集團所使用,不為他所知的新暗號;也沒去探究為何暗號跟他所居住的城市一比,在此多得就跟牛毛一樣。他只知道,如果沒有將這意料外的總部給挖出來,他此生會揹上甩不脫的陰影。 藍在尖嘯著狂颳過耳際的風中苦笑。 或許自己也瘋狂了吧?竟做出枉顧自己性命,更將無辜的全班同學牽連在內的計畫! 但是他顧不得了!最近半夜總會在噩夢中驚醒,深怕眼前會突然迸現無聲無息發洩著滿心不甘的逝者雙瞳;看到飯店房間內的浴池,又忍不住聯想到溺著無數泛白遺體的水槽! 不想讓朋友們擔心,所以藍將恐懼與煩躁往肚裡吞。哪知越吞越加在體內滋長,竟生出這樣瘋狂的計畫怪物! 藍只好催眠似安慰自己。 同學們可是菁英中的菁英,如此突發情況雖會讓他們手足無措,但四年紮實訓練會讓眾人反射性採取最能自保的動作。 不會的…不會的……同學們絕不會在他有勇無謀的舉動下失去性命──! 藍激動地欲大聲叫喊,卻警覺地在與海面接觸那一剎那前閉緊嘴巴,他可不想吞進鹹得徹底的海水。也不想就此讓顏面糜爛如稀飯,藍雙手火速護住頭臉,在重力加速度作祟下,就與堅若磐石的藍色海水接觸了! ……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藍不曉得海面上會升起多高的浪花,他只感覺到無數水泡從臉頰邊、從劇痛的雙臂爬搔而過。 輕柔麻癢的感覺讓藍有微笑的衝動。 簡陋計畫中最凶險的大門已順利敞開了!他除了沒斷折的雙臂傳來劇痛外,就只有實質上不痛不癢的麻癢感,怎不讓他習慣性微笑犒賞自己呢? 待下沉速度趨緩,藍忍住海水進入眼眶的刺痛感睜大雙眼,雙手雙腳奮力划動。他得在呼盡最後一口肺中氧氣之前找到被潮水掩蓋的入口,那個隱藏在波濤下的奇巖城神祕入口!
均在遊覽車衝入空中時便明瞭這起意外絕對跟藍有關,但因措手不及滑跤的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抓住藍。滿車驚慌的同學手忙腳亂抓緊身邊物事,如緊攢溺斃前的最後一根稻草。均跌在方向盤上止住去勢,使盡吃奶力氣吼出她有史以來最大的音量:「跳車──!」按下自動按鈕,門窗立刻全部敞開,均正好望見藍落下的身影! 其實訓練有素的同學聽見均大吼皆是一凜,滿腔驚惶被這一吼驅趕得無蹤無影,各自朝著最靠近的車窗或車門行動,可沒人想在即將與海面劇烈撞擊的車廂裡被擠成肉泥! 於是在遊覽車高速墜落同時,從裡頭跳出了不多不少,恰巧是全部乘客數量的人影。均的手裡拽了驚呆的司機,仔細一看還戴了頂工業用盔,似乎是強戴上去地並不怎麼端正。 怦然一聲大響,海面上撞出潔白的巨大浪花,刑事實驗學校所有畢業生沒有餘裕觀察難得美景便各自衝入海中。稍縱即逝的巨大曇花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還未來得及凋謝,週遭便又冒出二十來顆小小的子子孫孫。 ……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白細沙灘上劫後餘生的報數在缺少一人的數目嘎然停止,不知情的眾人面面相覷著眺望遠處海洋,希望那名失去蹤影的同學只是泅水速度慢了點。 均、暄、界、婕四個人抿緊了嘴巴不發一語。 四年良好經驗培養出合作無間的絕佳默契,四人做了同樣的決定:「去警察局找人支援!」 藍這傢伙詭異的行動絕非一時興起,跟畢業專案的內容定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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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啪── 刑事總局數架直昇機緩緩降落在海岸附近一處隱蔽山谷的停機坪上,乘坐其中的均、暄、界、婕四人早看見在停機坪側揮著手的藍。四人未等直昇機停妥就跳了下來,奔向臉色略顯蒼白的藍。 「藍──!」四人異口同聲吼出同學之名,卻激動地不知從何問起。 「抱歉……沒有同學受傷吧?還有那個司機……」藍一臉擔心,問起事發當時無暇顧及之處。 「沒事!通通沒事!只有那個司機腦震盪了!」均的回答洩漏不少焦躁。 「那就好……」 「什麼『那就好』!你…你讓人很擔心知不知道!」易感的界眼眶裡淚水滾來滾去。藍又是那種微微的招牌笑容,張手緊緊擁了界一下,讓她知道自己還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不公平……人家也要!」見婕嘟著嘴一臉生氣樣,藍不分軒輊地給予她同等份量的安心感。 一旁均緊握住暄的手掌,直抓得暄幾乎痛喊出來。他一把摟過女友,撫平她也讓她的體溫緩和自己不輸其他人的擔憂。 「……就是你抓住這些人的?」從忙碌的聯邦警察中走出一個胖男人,向五人踱了過來,邊詢問藍邊亮出手上的刑警證。男人下顎朝不遠處一群乖乖讓警察戴上手銬的男男女女頂去,多肉下巴隨著頭顱一晃在陽光下起了千疊浪。 藍點點頭開口說明:「他們就是『溫翠加失蹤事件』的幕後元兇,是個……嗯,狂熱教派。」 「教派?」胖男人的聲音因疑惑而拔尖。 『你生,你死,他生,他死,始終是不同個體。』 『所謂合一,不僅只在你或妳接受他或她的穿刺,也不僅只在她或他佔據妳或你的私密。宇宙的根本物質是原子,人是擴充的集合體,合一只有探諸根本。』 藍唸出適才潛入該組織聚會總部時聽到的一些口號,胖刑警和四個同學聽得一愣一楞滿頭霧水。 「……走吧!我肚子好餓。」藍又習慣性笑了笑,便邁步走向停機坪上一架黑色直升機。
滷肉飯、五香豆干、海帶炒蒜、鮮魚湯。 藍很快就把他的午餐,嗯,午茶解決乾淨,均、暄、界、婕卻是呆坐在同張桌邊咬著碳燒玉米和烤雞翅。 因為發生不屬於既定行程的意外,本屆刑事實驗學校的畢業旅行就到今天結束。這從校長,同時也是警政署長處直接下來的命令讓其他學生抗議完全無效,眾人乖乖地在島嶼最繁華的商店街享用旅行最後一餐。 只有均、暄、界、婕四個人知道藍並非如對外宣稱的:被海浪打送到某個洞窟,在隧道裡摸索許久才被當地漁民發現因而獲救;也知道刑事總局曾派來代號「海鷹」的武裝特警直昇機,帶走那一批怪異的男男女女。 但當事人始終閉口不提,只專注在眼前並不特別美味的南方小吃上。 「喂……藍,你不覺得該把事情說清楚嗎?好歹我們也是你畢業專案同組組員耶!」終究是耐不住性子的婕劈口就問。藍抽張桃紅紙巾擦了擦嘴,靜靜道:「遊覽車半斷的煞車線是我剪的。」 「啊、啊──!你昨晚問的問題──」暄瞠目結舌,隨即又氣急敗壞。 「抱歉……造成大家遇險,我只是覺得該一個人去做。」頓了一下:「非做不可。」情緒波動不明顯的藍臉上首次出現濃濃歉意,一種闖禍者及背叛朋友信任的歉意。 只是有人不怎麼領情。 「……你給我說清楚。」均灼人的目光燒得藍有些畏懼。
藍說他在到達島嶼頭幾天便發現了那似曾相識的聯絡暗號,因覺事有蹊蹺便趁每次外部活動時四處探查,熬了幾夜將暗號解出來才知這座島嶼竟是該犯罪集團的總部──或許說發源地會更適合──而秘密聚會的地點就在那高崖山腹中。 因恐懼而心急的他不想連累其他人,便草率擬定了遊覽車入海的計畫。 但當他摸進隱藏山腹中的秘密洞窟時,竟出乎意料沒遇上強大武力的抵抗,在裡面舉行神秘儀式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幾個瞧來是當地土生土長漁夫模樣的中年男人也不是藍的對手。 只有個帶點學究迂腐氣息的斯文男子會幾手柔道,但在藍猛烈的手刀攻擊下也暈得不醒人事。幾個手腳機靈的人趁亂跑向停機坪邊的出口,藍追趕不及便甩上出口處的鐵門,阻止可能從該處進入的援兵。 正想快速料理洞窟內剩餘敵人時,鐵門突然傳來拍擊聲,逃走的人聲音飄了進來:「……我們投降了,請你不要對村裡的耆老動手。」接著洞裡洞外所有人竟乖乖束手就擒,著實讓藍無法置信。 藍在看見他們眼中樸實的執著時突然領略了。島嶼上除匪夷所思的思想文化外,島民們彼此間還緊繫著世俗般血濃於水的感情羈絆。不,或許是因為他們所相信的思想,「血濃於水」對他們而言具有更崇高的象徵意義。 ──只是不知為何傳到外處竟會變成犯罪集團成立的至高宗旨。
「所以,你是怕連累我們?」均的話聽不出喜怒。 「……抱歉。」 界在腦裡算了算,藍今天已經講出十次左右的「抱歉」。 「你今天講了十一次『抱歉』,如果不想破紀錄,就不要有下次。」說完嗤地一笑,快速伸手捏住藍的雙頰向外拉扯。 在藍呼痛聲中,四個人在西斜陽光下笑得燦攔。
其實藍沒說出口的,是遊覽車衝向鋼鐵護欄那生死交際著魔的瞬間。 閃過藍腦裡,是他想也不敢再想的念頭。 『如果不成功,就讓整車陪葬吧。』 這番話,藍在罕有的大笑聲中徹底遺忘。
藍在踏上歸程飛機時回頭望了這島嶼最後一眼,不期然想起剛剛那突然嚷著說要打烊的小吃攤。 ──『血濃於水』。 這突然蹦入藍腦裡的四個字讓他打了個哆嗦。 適才的滷肉飯、五香豆干、海帶炒蒜、鮮魚湯,味道普通。但現在一回想,舌根處怎地傳來隱隱的藥劑味? 就如在他面前泡了數個月的水槽內不住飄出,鼻端上兀自殘留的屍體溶液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