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咚。』
水滴落水面,起了一池漣漪。
靜留在一片深藍的顏色裡『醒』過來。
──褪下為血浸濕的舞鬥服,以一身淡紫的舞星裝,戴著失去GEN的空洞耳環,乾乾淨淨地醒來。
周遭是青藍色透明的水晶森林,水晶座底部自下而上的幽光由亮藍至純黑打進空間頂部,地板飄浮的霧氣是詭異的磷青色。
寂靜,沒有絲毫聲音。靜留彷彿聽見至靜時耳裡自生成的幻覺耳鳴,嗡……
壓抑而令人心亂。
『流水的透輝石,蒙妮卡.莫內,將其一生獻於……』左手邊的水晶座裡鑲著一紙先代乙姬的榮光。
是了,原來是諸位Meister長眠之地,無怪乎瞧著眼熟。再往下走是真祖大人遺體所在,上方則通往禁書庫。
靜留斂下一雙澄亮的赤眼,整整衣袍。此地便是大家,是自己的永久歸宿──靜留‧薇奧拉終於也成為歷史裡的水晶碑。
雖對姊姊們有些不敬,但她忍不住逛過一座又一座藍水晶,找尋屬於自己的一方墓碑。然而,她依次巡禮歷代嬌豔的紫水晶,卻始終沒看見靜留.薇奧拉這個名字。
正當她側著頭思索時,禁書庫的方向傳來沉穩而一絲不苟的聲音,打破一窪死水般的靜寂。
扣、扣、扣、扣。
堅硬的鞋底敲著地板,撞出間隔相同的回音。靜留微微一笑,Miss瑪莉亞──這位嚴肅而古板的監督官,她至死也不會認錯那規律到幾乎成為定則的腳步聲。
正如她所預料的,灰髮而拘謹的女士從陰暗的甬道裡走出。Miss瑪莉亞直直走向歷代紫水晶碑群,單膝跪下行禮,磷青的霜霧在她灰黑的裙襬邊翻滾。
「打擾了,諸位姊姊。靜留.薇奧拉,本代的嬌豔紫水晶,行將永眠於此,陪伴真祖大人與歷代紫水晶大人。」
平板毫無起伏的誦念,宛如朗讀公文般僵硬。
早知Miss瑪莉亞長久以來便擔任Meister的守墓者,卻沒想她這番話亦講得不帶一絲傷感。
也是呢,Meister經歷長達五十年,她已見證過太多生死。這墓裡半數的水晶碑是Miss瑪莉亞立下的也不無可能,如是自己,興許也麻木了吧。
「貴安,蒙妮卡姊姊。」Miss瑪莉亞的問候聲打斷靜留揣想,她微感訝異,眼前這位灰髮女士的眼角多了些許憂愁。
「……如果是蒙妮卡姊姊,會怎樣做呢?」
「……我……已經能對死者坦然,面對生者卻仍感到無力。學園長……那個悲傷而無法自處的孩子……與那溫柔的人羈絆太深……紫水晶一死,她像是毀去半個靈魂,又哭又狂地……」
「無能的我……給那痛苦的孩子打了幾次鎮靜劑……」
Miss瑪莉亞揉了揉眉心,卻揉不散眉間的苦澀。
「……如果是蒙妮卡姊姊,會怎樣做呢?一定…有比愚笨的我更好的方法吧……」
Miss瑪莉亞的問句被此地無聲的深藍淹沒,沉默半晌她微微苦笑,向水晶碑行禮。
「打擾您的安眠了,蒙妮卡姊姊。」
──那個悲傷而無法自處的孩子。
──她彷彿毀去半個靈魂,又哭又狂。
──給那痛苦的孩子打了幾次鎮靜劑。
想也不想地,靜留隨著Miss瑪莉亞走出墓穴,走出靈廟,往卡爾德羅貝最高的五柱之館走去。
──去見夏樹,得去見她。
學院裡到處都傳來壓低的哭泣聲,每每有倉皇的學生帶著淚痕匆匆躲避Miss瑪莉亞。偶有幾個手腳慢的學生來不及避開,僅能低垂著頭向Miss瑪莉亞行禮,死命控制啜泣的聲音卻徒勞無功。
Miss瑪莉亞反常地沒給予嚴厲責備,僅是點點頭便毫不停留地離去。
五柱之館依然純白而優雅地攤躺在卡爾德羅貝最高處。不再跟隨Miss瑪莉亞的腳步,靜留下意識地走著她最熟悉的路徑,在緊閉的學園長室前止步。
鴇羽舞衣──炎授之紅玉的持有者,正搖著一頭燄色短髮敲門。
「代理學園長,我進來了。」
「……請進。」
學園長室內傳出薩拉.卡拉格的聲音。
靜留看著深棕色的門扉開啟又關閉,默然轉過身,朝夏樹最可能出現的醫護室走去。
「……現在怎麼樣了?」
甫一接近醫護室,Miss瑪莉亞的問句便飄了過來。她正在醫護室外,抿緊唇與陽子主任交談。
「應該快醒了。」陽子一臉疲憊,眼下浮腫,瞧來好陣子沒睡。
「辛苦妳了,這邊先交給我,去休息吧。」
越過換班的倆人,靜留踏入醫護室。寧靜空曠的白色房間裡,幾張乾淨的床舖被安置在牆邊,只有靠窗的那張床上躺著人。
她的夏樹沉沉地睡在潔白的床上。
仔細審視無論何時都懸在心上的夏樹,她比最後一次見面時蒼白許多,閉起的眼略呈紅腫,即使是安穩地沉睡著,嘴角仍倔強地彎下。
──睡著了也懷著心事呢,學園長。
靜留抬起手撫向夏樹薄了一層的頰。
沒有昔日的溫滑,靜留的指貼近夏樹的臉,卻只觸著空氣,穿了過去。
靜留唇角漾起笑,笑裡淚光閃爍。
她真的、真的已經是死去的人了呢……飄飄盪盪地,是一縷只因眷戀而留存於此的幽魂。
『夏樹。』她試著呼喚她的名字,床上的人動也不動一下,醫護室內只有窗邊灑進的日光與微風。
呼。
窗簾微抖,帶了聲厚實而沈滯的翻動。──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
『夏樹。』她再喚了一次,那雙死氣沉沉的翠綠瞳眸默默盯著天花板,目光毫不偏移。
靜留忍不住坐上床壓下頸,以自己赤紅的眼直視那雙眨也不眨的綠眸。夏樹仍然毫無反應,視線穿透空氣般穿透了她。
── 一滴淚直墜而下,也穿透了夏樹,不知跌向何處。
「……夏樹,妳醒了?」
不知何時,舞衣進到醫護室內,坐至夏樹床邊,懸著滿眉目的關心。夏樹終於移開僵固於上空的視線,望了床邊的人一眼,算是回應。
「可以坐起來嗎?繃帶該換了。」舞衣從袋內拿出一卷紗布繃帶擱在被上,起身將懸吊的點滴移近床邊。
夏樹撐起身體,被單滑落腰間,兩手隨意一擱,毫不在意會否扯動腕間貼著的針頭。舞衣將她睡袍的袖子捲起,露出兩條纏滿繃帶的胳膀。
──繃帶之下,遍佈一道道傷痕,舊傷還留著淡淡的痕跡,未收口的新傷又車了過去。
靜留不敢相信,這就是摟過自己無數次的兩條光滑手臂。
舞衣默默拆著染紅的繃帶,探手開了醫療箱拿出碘酒。
「……不用擦了。」
夏樹開口了,粗啞地令人懷疑聲帶是否已毀。
「這點小傷,奈米機器就夠了。」
夏樹拈起手邊的新繃帶,唇邊扯出一道難看的笑。
「快把我裹起來吧……」夏樹笑了兩聲,滿是嘲諷:「把我銬起來、綁起來算了!裹著這繃帶,還不是怕我又抓傷自己!」
扣地一聲,夏樹把繃帶狠狠砸向牆壁,細針頭帶著血珠跌下床,懸空擺蕩。
「去跟Miss瑪莉亞說啊!舞衣!找根繩子把我捆起來!越粗越好!鎮靜劑半天打一次,粗繩子捆著一了百了,也不用找人定時照看我了!」
「夏樹!」碘酒落向地面,舞衣抱住憤怒的她,滿溢心疼的淚。
「放過我吧……拜託妳們……」夏樹擱在舞衣肩上的頭緩緩搖著,沙啞而虛弱的聲音飄得極遠,眼裡失去亮度:「不要管我了……我已經……」
「我已經…………」
重複著那句話,夏樹無神的綠眼再次溼潤,淌下不知已流了多少次的淚。
「靜…留…………靜留…………」
「靜留────────」
發瘋似地,夏樹用破損的嗓子聲嘶力竭喊著那再也不會有回應的名字,無助的臉龐淚水橫流,浸濕友人的髮與肩膀。
「夏樹…夏樹…………」
舞衣雙手用力收緊,希望能給她一點微薄的溫暖,然而這湛藍的女子已迎來人生的寒冬。
能給予她溫暖的人,已消逝在艾爾利斯的邊境了……
儘管能飄盪在卡爾德羅貝,卻再也不能以手輕擁她、以唇輕吻她,再也不能將聲音傳達給她了……
原諒我,夏樹……原諒我先妳而去……
靜留眷戀地凝視崩潰的她,流著沒有人知道,成串的淚。
靜留日日夜夜看著她。
看著她哭累後睡去,看著她睡醒後哭嚎。Miss瑪莉亞、舞衣、陽子、真白女王、艾莉卡,甚至是安南王、艾茵姊姊,都來看過她,卻沒有任何人能減輕夏樹的傷痛。
她的內心已是巨大的空洞,滿載一個消散在天地之間的紫色身影。
戰爭結束後,艾爾利斯將「嬌豔的紫水晶」歸還卡爾德羅貝。夜裡,舞衣帶著它來探望夏樹。她一把搶過盒內深紫的貴石,緊緊握於掌中,愛憐而顫抖。頭抵著拳裡的紫水晶,又任淚爬滿臉頰的她啜泣良久,卻再沒有哭喊那個名字。
舞衣說隔日清晨,靈廟會舉行葬禮,送靜留小姐最後一程。
她木著臉不發一語,在舞衣離去後,她深深、深深地吻了掌中紫色的水晶,帶著悲傷的淚閉眼睡去。
──夏樹,能親手刻下我的墓誌銘嗎?
靜留坐在床邊,仰望窗外清冷的弦月,摸不著的手輕觸她深藍的髮梢。
天際剛露出一線曙光,靜留便察覺夏樹睜開眼睛。
將緊握整夜的貴石珍而重之地放入小盒,她仍顯粗啞的聲音說了承諾般的一句話。
「靜留,我會……聽妳的話……」
親吻過了今日,便再也不屬於她的嬌豔紫水晶,夏樹闔上暗紅色的盒蓋,離開醫護室。
靜留無聲無息伴著夏樹走過空曠的迴廊,庭園裡涼冷的露水還在青草葉稍閃著蒸發前的光。她與她打開屬於學園長,也曾經屬於紫水晶的寢室門扉。
寢室內如暴風刮過般狼藉,凌亂的痕跡昭示那一刻主人曾有過的悲痛與失控。踩著四散於地的文件及書籍,進入澡間前,夏樹把呈放紫水晶的盒子擱在床頭一幀照片邊,手指滑過時空凝結的那一抹淺紫。
淋浴的水聲止歇後,夏樹在濕髮上披著毛巾踏出澡間。靜留坐在床邊,看著她擦乾頭髮、擦乾身體,換上許久未穿的舞星裝,繫起厚實的藍緞披風。
拿起梳子,夏樹梳開糾結的髮尾,理順一頭傲人的湛藍,將左側的髮向後撥去,別上那枚熠熠生輝的閃電髮飾。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緩緩抬手,一吋吋撫平舞星裝上微小的皺摺。
靜留垂下眼,這是她曾經蠻橫地佔為己有的工作,此刻沒人能跟夏樹搶了……
一聲壓抑的哽咽傳來,靜留抬起頭。
鏡子裡的夏樹緊摀著嘴,眉間深皺。用力吸了口氣,她忍下滿眼眶的淚,繼續拉整舞星裝。泛紅的眼,死盯著另一個自己,執拗的表情持續至整裝完畢。她站得筆直,目光輕觸鏡裡蒼白的頰,依序滑過自己的頸,自己的肩,自己的胸……
注視在腰間撤離,她靜靜地為自己上妝。
素顏遍佈無防備的悲傷,她沾取自制打上壓抑的底,撫平唇角的顫抖;指尖掃落長睫凝結的水珠,銀水晶以指腹掩埋眼角的愁苦,暈開孤絕的深邃眼影;執起封阻的筆和刷,修去眉間深刻的溝壑,挑除外洩的悲慟與哀狂,為雙頰敷染薄薄的肅穆,點上冷然的唇彩……
拿起床邊的小盒,夏樹褪盡哀痛的陰影,打開房門,穩穩地往靈廟走去。
當天,和煦的日光便如同那長眠之人般溫雅。
葬禮僅允許現役或退役乙姬參與,仍在卡爾德羅貝就學的學生亦可到場。傳聞中瀕臨崩潰的學園長意外現身靈廟,包含Miss瑪莉亞在內的眾人俱大感吃驚,小小的騷動經她肅然的眼神掃過,徹底沈寂。
自代理學園長手中接過儀式主持的要務,夏樹.庫魯卡以五柱之二──冰雪的銀水晶,而非卡爾德羅貝學園長的身份,緩緩唸起五柱之三──靜留.薇奧拉的弔文。
「Shizuru.Viola,靜留.薇奧拉,出自溫德布魯姆市薇奧拉家族。移民曆322年入學卡爾德羅貝,324年畢業,受真祖大人封為五柱之三──『嬌豔的紫水晶』。歷任四年北境戍守之職,後返回卡爾德羅貝擔任學園長輔佐官。經歷風華事變、隕石擊破任務,於移民曆332年艾爾利斯之戰殉職,得年……廿四歲……」
淡淡的陽光下,眾人鴉雀無聲,只有那沙啞的嗓音細數紫水晶短暫而美麗的一生。
──原來在三言兩語間,人就能活過一遭呢。
站在夏樹身邊,靜留閉起眼,試著回想這短短廿四年的經歷。
良久,她輕輕一笑。什麼廿四年,她幾乎只記得在卡爾德羅貝之後的事了。──相遇那年是生命的分水嶺,往前是不知為何而活,往後則是至死也只惦記著夏樹.庫魯卡。
──是呢,相遇之後,她便將包含生命在內的一切交給眼前這湛藍而凜冽,擁有美麗的眼睛和聲音的人。
高空中幾縷浮雲輕掃,亮光打在夏樹側臉,鮮明的陰影裡她意外地一臉平靜。
夏樹湖綠的眼眸遠放,向天際與地平線之遙的黃沙注目,越過沙漠之後,是被岩層高地環繞的艾爾利斯。漸漸地,弔文中靜留.薇奧拉的稱呼僅剩名字。銀水晶彷彿正呼喚遠方的友人,隔著星辰日月向她傾訴心底的聲音。
台下吞忍的啜泣為微風帶開,夏樹一字又一字唸出的早已不是文稿內容,是她與她相遇相熟,進而相知相惜的近十年韶光。風將追憶送出,颯颯傳往異國,為消逝的紫水晶誦一曲鎮魂。
學生們泣不成聲,朋友們亦頻頻拭淚,台上的夏樹卻異常平和。低啞的聲線止水無波,彷彿悲愴已全數宣洩,彷彿那瘋狂自殘的人不曾存在。
──此地只有僅剩理性的冰雪之銀水晶。
一席弔文在越來越輕的話聲裡終結,她轉身將葬禮帶入幽暗的靈廟。
天光自靈廟頂層漏進,為橫陳廟內的透藍水晶碑打上一層薄薄的光暈。
人群魚貫而入,雜沓而沈滯的腳步聲半點也沒傳入夏樹耳中,她的面無表情持續至儀式最終。穩定的手自守墓者捧著的木盒內取出光筆,在百來道目光注視下踏步上前,那湛藍色的身影向空白的水晶碑劃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字跡。
靜留.薇奧拉
將其一生獻予
真祖大人
A.R. 308 – 332
有一縷透明的魂,以任何人所不及,甚至超越那個人自身的明晰目光,看見她停筆一瞬間閃逝的情緒。
──夏樹眨動睫簾,壓回眼裡浮泛的水氣,將愴痛困在體內,以凝視一方藍色水晶碑的悲傷眸光,封存她與她的故事。
扶著靜留.薇奧拉的水晶碑,與守墓者進入乙姬的永眠墓穴──夏樹與Miss瑪莉亞的背影,是葬禮無聲的尾幕。
每個人都說學園長已經從失去紫水晶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她再度披回海藍色的長大衣。
正常的進食、規律的作息、平穩的談吐、有禮的舉止,除了越來越勤奮的辦公態度外,她與戰爭前毫無兩樣。監督官Miss瑪莉亞的說教漸次變少,逐步代換為擔憂與叮嚀。
她睡得很少,深夜就寢,天未亮便在高背椅上坐定,午餐以會議下飯,晚膳佐以密談,晨啜函箋,夜飲卷宗。完美的學園長,永遠超時的工作量。
炎綬的紅玉──她僅存的摯友要她適可而止,冰雪的銀水晶背著夜空的星光,淡淡地說她只剩「學園長」的頭銜可堪擁抱,除此外她已一無所有。──自那時起,舞衣才發現,她埋葬了摯愛,也將笑容與溫柔一併封入深藍色的水晶森林。
她是學園長,是五柱之二,卻再也不是舞衣認識的夏樹了。
年華悠悠,她將一切獻予卡爾德羅貝,戮力捍衛Otome系統,以惑星和平為己任。終其一生,未曾再有乙姬因國際衝突殞命。
和平的年代裡,生命以溫和卻絲毫不減緩的方式流動。
灰髮的瑪莉亞辭世,薩拉與奈緒退役,瑪雅於東境殉職,紫子小姐嫁為人妻,陽子主任返回黑谷……五柱與教師們增補更替,擁有相同記憶的臉孔卻凋零離散。幾番新舊交替,卡爾德羅貝內只剩夏樹.庫魯卡記得曾有過一位紫水晶風華絕代。
那顆深沈的紫色貴石孤單數年後,再次屬於一位優秀的乙姬。那位聰慧的紫水晶曾在注視她的學園長眼內看出一絲波瀾,卻無法從銀水晶冷肅的氣息裡瞧出更多端倪。
沉默的學園長,不苟言笑的學園長。她的寡言是一堵無形的牆,密密實實封死一顆不會再開啟的心。
偶爾,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她會在沾滿夜露的草坪上仰望繁星;卡爾德羅貝之雨降下時,她會撿個雨勢小的時刻於庭院中漫步;楓紅葉黃的季節,她會抽空遠行,至艾爾利斯的高地感受涼風;每年的固定一天,她會持花進入墓穴,在水晶碑前佇立良久。
只有那些時刻,才能稍稍接近銀水晶的過去。
然而,人們瞥見的不過是散於典籍的傳奇。他們從記載與見聞裡抽絲剝繭,擅自詮釋那位盡忠職守卻寡言沉默的湛藍之人,編織距離真實越來越遙遠的歷史。
人們說銀水晶踏在卡爾德羅貝淪陷時的陰雨中,仰望襲擊惑星的宇宙隕石,緬懷在野心家手下反友為敵的艾爾利斯,於墓穴中悼念戰亂時自身邊消逝的眾多乙姬……
她對那段不可承受的回憶緘默,知曉內情的人更視她幾欲崩潰的心傷為禁忌,一代人無意卻確實地隱藏了靜留.薇奧拉的一切,後代人於是只見一位為五柱使命鞠躬盡瘁的夏樹.庫魯卡。
某一年冬季,卡爾德羅貝陰雨滂沱,積勞成疾卻仍克盡職責的學園長握著羽毛筆,伏倒辦公桌,純黑的墨點在紙上淋漓成一幅不祥的畫。
『舞衣,給我一束紫籐花。』
這是夏樹倒下後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句話。在當代五柱與舊友前,她將柔美的淡紫色小花捧在手中,啟動物質化,以冰雪的銀水晶之姿迎向生命最終。
她不留下無魂的軀體,選擇與那逝去的人一樣,化成無數飄散的綠點告別世界。
只有抱著夏樹直至消失的舞衣,看見她在綠芒浮起時卸下內心的門鎖,將埋葬多年的情感一併取出,凝結成一滴眼角的淚及沒有出聲的三個音節。
綿綿細雨中的葬禮簡單而隆重。有一縷透明的魂,與炎綬的紅玉一齊陪伴夏樹.庫魯卡的水晶碑進入墓穴。
「夏樹,要幸福哦……」
靜留站在自己及夏樹並立的墓碑旁,向淚流滿面的舞衣回禮。
墓穴的門在沈重的呻吟後封閉,靜留在深藍的光芒中佇立良久。
她是因眷戀而留下的幽魂,此刻戀著的人已回歸真祖身邊,她卻仍未消散。她不知因何能醒來,不知為何能看著夏樹渡過殘缺的一生,更不知如何終結該永眠而不眠的自己。
看不見夏樹,只有無機的水晶碑。──夏樹沒有同她一般於此地『醒』來,墓穴充塞森冷的藍芒,死後的世界只有她一人。
體內的無助逐漸翻騰,靜留悲傷地嘲笑自己──什麼時候竟有了死後能相聚的傻念頭?消散之後還能再見夏樹已是奇蹟,奇蹟不可能再次發生。
瀕死時她曾在心中對夏樹道歉,為她先走一步請求原諒。死後看見夏樹為她瘋狂、為她痛苦、為她孑然一生,她才發覺自己把活下的人想得太簡單了……夏樹的後半生贏得世人愛戴,光榮之後卻是寂寞啃噬的斑斑心傷……
日日夜夜伴著夏樹,靜留不曾看過她再次哭泣,卻聽見她心中汩汩淌著哀傷的血淚,靜留‧薇奧拉死前死後再多的愧疚都填不了她內心的無底洞……
呐,夏樹,看不見妳的世界是屬於妳的深藍色。淒涼又寒冷,這是妳生活數年之久的世界嗎?湖底冰巔般地凍人,這是妳失去我時的心情嗎……
不能沒有彼此的兩個人,一齊消失才不會讓另個人難受吧?
靜留環抱雙臂,靠坐在夏樹的水晶碑旁,怔怔掉下淚,淚裡有孤單的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