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星曆339年(4)(完)

IV

 

初夏的驟雨一過,天青萬里,白日一天比一天更長,春末時播下的種子漸次抽出深綠的芽,第一批栽下的作物也慢慢搖成天光底大片麥色的浪。

山坡上庫魯卡家的房子逐漸有了雛形,庫魯卡村亦恢復原有的樣貌,不再因歸來的人而喧雜。村裡的人們已能自然地談起東北杉林小屋裡住著的兩位女子,也像談論任何一幢即將落成的新建物般談論山坡上那座庫魯卡家的新宅。而更多時候,他們熱切地討論村外那所興建中的教館。

那位蜚聲國際的前卡爾德羅貝學園長終究還是將治理的權力委任給維吉科村的席曼,但讓念舊的領民們歡欣,也讓曾對其憤憤不已的年輕人們振奮的是,由於她的堅持,庫魯卡領境內第一座教館將在夏季結束時誕生。

古代科技的權威學者伊凡‧席曼在後來的回憶錄裡花費不少字數描述故鄉這座教館。

『我早早就趕到教館裡搶第一排座位。樑柱與屋頂的嶄新氣味還未完全飄散,然而沒人抱怨這種小事,教館裡擠滿了人,明明教授說她上課的對象是年輕的孩子們,但連我父親,那位已逾四十歲的新任治理官也混在人群裡真是太讓人吃驚了。那時的我還不稱她教授,甚至帶著年輕人揮之不去的傲慢,想在距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提出連領主都頭痛的政治與經濟課題,盡我所能地問倒她。』

『鐘聲響起的時候,她走了進來,身後隨著靜留‧薇奧拉小姐。──眾人皆知,嬌豔的紫水晶也是教館的常任教授,但我們通常稱她靜留小姐,從她為北境帶來和平時起,我們便如此喚她。──我至今仍記得最初的那一堂課,教授在講台前站定,兩手扶住桌面,所有人才剛安靜下來,她便說了那句話。』

 

知識即力量。

 

『教授一個字、一個字說著,那一刻只有窗外的風在吹。我忍不住想,她曾貴為五柱,是那群擁有強大武力的守護者的領袖,但她說知識才是力量。是的,知識。對身處邊境,識字率不及一半,總是為人所遺忘的我們而言,擁有知識,才能參與世界。』

『我們只看著生於此、長於此的庫魯卡領,偶爾將目光投向阿爾泰公國或更遠一些的佛羅林斯,風花王國、艾爾利斯以及安南都只是電視上的影像。而那一天,父親帶著無禮的我前去賠罪,教授問我須不須要她寫封推薦信給溫德布魯姆大學的古代科技研究室,那裡比阿爾泰大學更適合我。搭著砂艇抵達溫德布魯姆後,我往卡爾德羅貝走了一遭,那時學園才剛開放未久,五柱之館和靈廟仍有些地方禁止進入,我參觀過學園長的辦公室,也曾坐在靈廟前的長階梯,那些地方都能眺望溫德布魯姆市區、更遠處的沙漠以及跟北境一樣寬闊的天空。』

『我突然明白了,教授正是在這裡看見北境人民所不明白的世界。所以她讓我到溫德布魯姆,讓菲烈斯和烏司汀到艾爾利斯,甚至讓譚亞到安南,而她自己則巡迴惑星,讓每一個國家的人聽她述說乙姬的崛起與退場,以及珍貴的和平。教授的擇善固執頗為天真,甚至有些傻氣了,聽見我這麼說,靜留小姐卻只是微微笑著,說夏樹‧庫魯卡就是這樣的人,認定是對的,便貫徹始終。』

 

在庫魯卡家莊園的最邊緣,有一株高大的樹。冬季時它矗立在遍地冰雪中白了頭,雪融後它亦孤獨地大張枝枒,目視北地的斜陽西墜再東升。

庫魯卡家的人都說那樹是十二王戰爭時栽下的。三百年前,古代狼是這片廣袤大地的常客,三百年後,古代狼已消失蹤影,它見證古代狼的遷徙,也看盡一個以母狼為徽的家族興衰起落。庫魯卡家最後的子嗣曾在此地佇立許久,她仰起頭看它,數它錯綜複雜的枝梗,讓淡淡日照穿越它的樹冠在她臉上打出細碎光斑。

『這棵樹不該隨著我的家族消逝,它不只屬於庫魯卡家,也屬於被稱為庫魯卡的這片大地。』

那一日臨走前,她眨動那對青眼瞳如此說著,再度前來時身後多了一群庫魯卡領的年輕孩子。她在樹下細數北境的歷史,以言語描畫消逝的古代狼及開拓此地的先民,再述及牽連廣大的十二王戰爭、龍王戰爭,還有奴獸出沒的那個年代。

每當有好奇的孩子問起庫魯卡家,她總是淡淡笑著,用追思的口吻說她的家族擁有的僅僅是山坡上那座宅子,其餘屬於大地與大地上的人民。她甚少談起家族,卻會在不經意間強調庫魯卡家崇尚的強健與堅毅,北地的孩子未必記得曾有個家族以狼為徽,卻沒有一個孩子不熟悉古代狼的故事。

日後,世人們都說那裡的人擁有庫魯卡的特質。

儘管不再有人名冠庫魯卡這個姓氏,古代狼的精神卻代代流傳下來,隨詩人的足跡與樂聲傳唱各地。

有一首歌,相傳來自那片有大山和大河,有狼與鷹出沒的蒼茫北地。

 

結晶的湖邊有銀色的狼 埃傑涅夫的滿月在水一方
回到足跡來時的山與湖之間 陌生的大地上我們顧盼前進
不能休息 雪湖 大樹 高山 血脈中記憶浮動
逐步逡巡 踏碎冰晶 抖落樹影 山高 水深
我們是埃傑涅夫的故人
銀色的狼 意欲何方 長長的狼嚎迴盪在陌生又熟悉的故鄉

 

※ ※ ※ ※ ※

 

「前些日子,我聽譚亞說他們跑來大樹這兒,在這裡賽馬。」

這日大樹下的課程已結束,孩子們騎著小馬嚷嚷叫叫朝村莊的方向而去,她倆落在後頭緩緩而行,靜留忽地提起孩子們的事。夏樹邊聽邊應,末了靜留笑問何事這麼開心,她才察覺自己唇角揚起。

她搖搖頭,說就只是因為孩子們會來樹下玩,靜留抿嘴一笑。

「夏樹笑得像是心事已了了。」

向來俊漠的夏樹微紅了臉,半晌卻承認她說的沒錯。

該承受的已悼念完畢,掛念在心的已上軌道,北地的夏季進入尾聲,短暫的秋天之後冬雪會再降臨,來年春夏,她們仍然會走在同樣一條道路上,從庫魯卡村,至大樹下、至雪湖旁。

「在這裡的事,都告一段落了。秋天結束的時候,我們可以往西境一趟。」

她始終惦記著應承過的約定,靜留笑得溫婉,又憶起當年夏樹說過的翠綠色草原、大群大群的牛羊馬匹及奔放的人們。

「靜留,我也想到薇奧拉瞧瞧。」

薇奧拉。

淌向遙遠西方的思緒嘎然中斷,她為夏樹的話驚訝,夏樹卻不說話了,只勒了馬兒朝她靠攏。

一片薄雲又掩上心頭,她突地希望夏樹能再說些什麼,將話題及她的思緒牽引到大地的其他方向,但藍髮的她一逕沉默。不自覺將目光投向天際,那來自南方的女子想讓心頭上的雲飄遠,卻依舊阻止不了故鄉的原野與丘陵在腦海裡逐漸鮮明。

數個月前,離開卡爾德羅貝的馬車直直駛向北方,旅程中她們也曾談起大風起源的西方及臨海的東方,彷彿是默契又彷彿只是遺忘,誰也沒有回頭看看背後的卡爾德羅貝。夏樹心繫著故鄉,而她……

是潛意識裡避免瞧見較卡爾德羅貝更遠的彼端天空嗎?

不只一次她目睹夏樹望著故鄉的方向怔愣,言行舉止再再流露近鄉的情怯與悸動,期待、忐忑、畏懼而後欣喜、寬慰,即便只是站在村裡的一堵殘牆或一幢舊樓前沉思不語,她也明白夏樹胸口翻騰著回憶。然而,望向南方的她,胸中空蕩蕩地,竟連自己也辨認不出此刻的心情。

悲傷懊悔也好、決然冷漠也罷,不明確的混沌更令人無措。

拋棄前想起的都是些不喜歡、不快樂的宅裡的事,拋棄後襲來的卻是南方成畦田埂及鄉間小路的氣息,但她已承諾一個失去所有的孩子,也只能決然地背過身去不瞧也不聽,繼續走向前去。──年少時將故鄉拋得太輕率,年長後已不知該如何面對,夏樹因故鄉的陌生而不安,她卻想或許南方真是異鄉也說不定了。

「為什麼?」

良久,她只能簡短地問。藍髮的她笑了笑,輕輕搭上她被初秋微風吹涼的手。

「從以前開始,妳便不斷問我的事卻極少談起自己,回到這裡之後我的過去更無所保留,都讓妳曉得了。所以……」

我也想知道靜留的全部。像個好奇孩子般笑著,她湊近她,說一切、一切,好的、壞的,靜留依戀的以及失去的,她都想親眼目睹。

「我也想看看靜留的故鄉,妳說過的那片靛色天空,漂亮的原野,擁有米白屋牆和棗紅屋頂的南方。……因為,我想知道真正的妳。」

彷彿又看見那個一臉決然的稚氣孩子,然而眼前說著同樣一句話的夏樹早已沒了當年的急切,取而代之的是相伴十數年蘊生的溫柔與體貼。

從背後的樹冠頂捲來一陣風,靜留撂住頰邊亂髮,一手探向擱在馬上的長衣。夏樹拉住兩人的馬,傾過身來替她繫緊長衣領口。

孩子們已去得遠了,她讓夏樹的手撫在頰邊,慢慢摩娑出唇角一抹安心的淡笑。

薇奧拉、薇奧拉,靜留‧薇奧拉。

終歸自己還背著薇奧拉、還屬於薇奧拉。當年她自顧自劃清界線,莊園裡的姨母逢年過節仍會捎封信來噓寒問暖,背過身去走遠的只是自己,南方始終還在南方。

那對紅瞳終於投向彼端的故鄉,儘管看不見,記憶裡遍地無花果樹及迷迭香的氣味卻漸漸濃烈起來。

十數年時光流逝,庫魯卡村秘密基地的孩子已換過一代,大樹和雪湖依舊在相同的地方靜靜立著、漾著,南方那片丘陵間的原野也是如此,變與不變並存吧。而那裡的人們……

她想起姨母,也想起她的父親,還有宅邸裡各式各樣的人們。

「那裡……可不像北方這兒,都是些能讓人感到安慰的事喔。」

輕勒馬韁,她若無其事說著對故鄉的印象。

「不會讓妳一個人面對的。」

她應得清越而篤定,彷彿正應允一樁極其重要的的承諾,翡翠色的眸因認真而閃耀純淨的光澤。

像是她陪著不安的她一同回到北境般,靜留重新踏上南方的時刻,她必定會伴在她身旁。──她說,就像是每次需要靜留時身邊從少不了她,她也……

令人感動的一句話並未說完,夏樹暈紅了頰偏過眼去,靜留抱怨一聲壞心眼、吊人胃口,卻在她轉回頭時偷襲。

「喂!妳這傢伙──」

咯咯淺笑聲中她縱馬向前,慢了一步的夏樹連忙追上。

抑制不了唇邊的喜悅,儘管內心忐忑、無措,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背棄已久的家鄉故土,但靜留並未感到半分的恐懼或慌亂。

「別跑!」

因為,此刻追在身後的她總是以最直接也最令人心安的行動告訴她──

她會陪著她,一起找到答案。

 

結冰的溪流邊有灰色的狼 遠方是埃傑涅夫的山崗
離開砂土的荒原 冰封的大地上我們獨自前進
不能休息 遠方是一個希望

 

不知何時,已走遠的孩子開始唱起歌來了。

 

【終】

在〈惑星曆339年(4)(完)〉中有 4 則留言

  1. 每讀一次 心裡總是再度掀起一震波瀾 我真得很喜歡 ^ ^

    • 惑星曆個人也非常喜歡,和蜃氣樓一樣並列最愛的舞乙文 =v=

  2. 這篇故事好美啊,退役後的兩人故事仍然相當有可看性!

    在舞乙抓馬中,
    有一話聽到夏樹店員自嘲︰
    “學園長就是因為沒了靜留就什麼都作不了才很帥氣”時,
    我笑得肚子好痛(拭淚)

    不管怎麼樣的夏樹,她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很帥氣的!

    所以也非常感謝初歌桑把這次的夏樹塑造得很可愛也很帥氣喔…^^

    第一話您有提到”退休文?”,意思是不再繼續寫舞(乙)-HIME文了嗎…QAQ
    就算答案是肯定的話,依然感謝能再看到這麼棒的靜夏文!(淚奔)

    • 應該說這篇是我流舞乙文的ending,至於其他構思(晨星、象牙塔),等有緣吧(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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