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雨聲是笨蛋

泱泱姆夏,浩浩架空。

雅卡艾希姆手札,奇盜緊握手中,記載無數秘寶的皮卷。

一切未知的,被人擁有的,失落的,一次又一次在傳聞與謠言中流傳著的。

Ra’caa’sha ijssa’pheisoa’loocai Moiaj iuu’yuaar。(註一)


東邊的土地裡藏著一支灰筆,操掌界限與重量,永遠守衛著不可被顛覆的平衡。

大陸的西方封印五把有意識的劍,究竟是跟隨,亦或操縱成魔的主人?

南國的海島堆積著眼淚形成的白色石子,蠱惑與號令的王者由此而生。

北地的雪色原野有株樹芽發顫,不起眼的小樹芽,那是綠色的IAAR’FAI ROKEI FEE(註二)。

一切未知的,被人擁有的,失落的,一次又一次在傳聞與謠言中流傳著的──

不停從這隻手流轉到那隻手的詛咒之壺,主人們啊,因美酒致命;

寄宿著憂鬱妖精的小木盒,美人們為之瘋狂;

鑲嵌藍鑽的白銀鎧甲,小至侏儒、大至巨龍的護身之甲;

喧嘩的路摩札卡,囚禁精靈與邪蟲的雙魂之鏡;

變動時光的日動晷儀,埋葬於錐形古墓的太皇祭品──


泱泱姆夏,浩浩架空。

雅卡艾希姆手札,奇盜緊握手中,記載無數秘寶的皮卷。

一切未知的,被人擁有的,失落的,一次又一次在傳聞與謠言中流傳著的。

Ra’caa’sha ijssa’pheisoa’loocai Moiaj iuu’yuaar。

 

「席格!你那什麼態度!秘寶才不會嚇得長腳從我面前逃跑──」

綁著烏黑辮子的少女朝身後的白髮少年低吼,倆人揹著大小明顯不均的包袱往鬧區走去,不一會便消失在人群中,王城南門的侍衛兀自與同袍訕笑那對詢問客棧酒店的姊弟。

「嘿,大陸上的寶藏還真不少,聽那女孩唱的,我床舖下的酒壺不會也是什麼秘寶吧……」

「你那當過尿壺的酒壺要是秘寶,他媽的我這條鍊子就是傳說中降伏巨人的鎖鏈啦!」

「操!老子的靴還是精靈穿過的飛天鞋!」

「了不起啊?我這頂鋼盔是大魔導師贈給英雄王的龍骨鐵帽,你們都不知道吧?」

侍衛們說得口沫橫飛,不斷替身上的物品編織傳說與故事,王城南門成了俯仰皆寶物的神話世界,聽得入城人民哈哈大笑。侍衛隊長偷閒窩進守衛塔裡灌了兩口酒,興起也打算讓腰間那把軍隊配給的長劍成為斬殺天蛇的神兵,一鑽出守衛塔,話才起個頭便嘎然而止。

遠遠地,有八個披著紅袍的紅髮人士朝城門而來,猶如八團長腳的火焰。

侍衛隊長把玩笑話吞進肚裡,換上軍人該有的嚴肅與正經,招了幾名下屬上前盤查。

緋尼克斯王城禁制不鬆不嚴,招致盤查的對象皆是行徑怪異之人,這群人莫說侍衛們瞧著起疑,尋常人民也感怪異。然而除髮色衣著過於顯眼,他們的態度神情並無任何不對,僅說話帶有特殊口音。或許真如為首老者所言,鄉野之人久慕王城盛名,是群前來遊覽的平凡外地人吧?侍衛隊長又多問幾句,仍找不到理由扣留他們,例行警告外地人不可惹事的法律後,隊長放這八人離開城門。

八人沿途吸引不少目光,他們似乎有些困擾,往城北走不多久,便轉入人煙較少的小街,不片刻就失去蹤影。

王城•坎培斯迪利貴為緋尼克斯帝都,人口多,奇事也多,這群火焰般的人只在王城居民的記憶裡短暫存在,隨著新話題的頻繁出現,未半天就消失得連渣滓都不剩。

或許,那首秘寶之歌停留在侍衛腦袋裡的時間還長些。

 

※ ※ ※ ※ ※ 

 

西陵絳雪小心把第三片巧克力蛋糕片疊上,將潔白的奶油擠得厚厚一層,用刮刀仔細抹平。黑色的鬆軟森林被掩藏在均勻而平整的霜雪之下,再雕出數顆小巧的白色玫瑰,灑上香味襲人的可可粉末與薄片,最後點上浸過酒的黑紅櫻桃。

大功告成,西陵絳雪舔淨指尖殘留的奶油,笑彎眉眼。

 

埋在群天經閣的書堆裡整個禮拜,西陵絳雪換來突飛猛進的召喚智識,與午茶時間的完全犧牲。

『好久沒和雨聲喝茶了呢。』選只優美如鵝的嵌金瓷壺,沖下自銀河帶來的茶葉,西陵絳雪挑揀摻了玫瑰碎瓣的餅乾犒賞自己,還有雨聲情有獨鍾的苦味巧克力餅乾,端著豐盛的午茶餐點往房間走去。

「幫我開門──」

以言語代替雙手叩門,門扉上的銀色無憂蘭無聲往後退卻,房內的澹臺雨聲正收拾一些書本筆記,椅背上掛了件遮風外衣。

「……雨聲妳要出去?」

「跟蒼嵐有約,討論銀河全境的骨幹架構。」澹臺雨聲撥開滑落的髮,將桌上堆疊的資料用書一一放入次元空間。

西陵絳雪怔忡半晌,把托盤往桌子一擱,拉開椅子坐下盯著她瞧,紅茶的蒸霧裊裊自杯面升起。

「……怎麼了?儘看著我。」感受到視線,澹臺雨聲停下手邊的動作,淡淡一笑。

「……沒有啊……」西陵絳雪垂眼起身,指尖順著椅背頂端直滑。琥珀色的眼睛從桌上茶點,移至窗檯邊的明亮陽光,再凝結於床鋪的枕頭上。

澹臺雨聲看著背對她的西陵絳雪,振了振手裡一疊紙張,陽光在鏡片上閃成大片的白。

西陵絳雪一個旋身,腰背的裙帶甩了開來,隨她坐在床上與床單褶皺無力糾纏。她撇過頭瞧著半掩的窗,數起窗櫺條有幾個切面,似有意似無意說了句:「雨聲妳最近常去找蒼嵐呢……」

澹臺雨聲手指凝結,一疊筆記在次元空間前進退不得。

「我……蒼嵐對銀河科技有興趣。」遲疑了一下,黑衣的少女話聲很輕地解釋,輕地有如容貌般蒼白。

西陵絳雪垂首看視兩手指尖,忽地抬頭笑得靦腆:「……雨聲好認真,我也得加油,要不可稱不上是個盡責的使節呢。」

澹臺雨聲推頂眼鏡,眉目間閃過猶豫,把最後的書本及筆記放入次元空間。

「這蛋糕和茶是?」

「……喔,那個啊……是使館點心師傅準備的,我順手拿上來。」

西陵絳雪望著窗外回答她,銀金的髮因背光而暗淡。澹臺雨聲沉默半晌,抬腕看錶:「我得走了。」

西陵絳雪陪著她走到房門口,忽地咕噥一聲:「雨聲是笨蛋。」

澹臺雨聲沒聽清楚,停步轉頭:「什麼?」

「沒,雨聲要早點回來。」西陵絳雪笑了笑,朝她搖手道別。

 

目送澹臺雨聲消失在長廊轉角,西陵絳雪悶悶闔上房門,坐至桌前替自己倒杯紅茶,呆瞪兩塊依舊散發甜香的蛋糕。微涼的紅茶沾唇前,西陵絳雪蹙眉握了握拳。

「……我也要去找雷穆。」

 

※ ※ ※ ※ ※ 

 

雷穆遠望著天空中的魔法公會,心裡浮起好大的疑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這裡是法巫街。屬於法師與巫師的長街,一條堪稱王城•坎培斯迪利景貌最古怪的街道。雷穆常來法巫街,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

──疲累欲死。

一個輕鬆無事的午間,他原想練習召喚或是試驗小道具,未料總管通報朋友來訪,到會客廳一見,卻是西陵絳雪。

『是妳啊……找我討論召喚?』

西陵絳雪支吾了好久,才請他帶她認識王城•坎培斯迪利。雷穆微覺奇怪,然而左右無事,到法巫街購買煉金材料與魔法卷軸也無不可,當即答應。

兩人乘坐馬車橫越寬闊的王城,西陵絳雪對雷穆沿途介紹心不在焉,卻在聽見法巫街有魔法公會時,立刻決定去檢定召喚術級別。

『妳…妳不用稍微準備一下嗎?』

『只是召喚一隻式獸,又不限種類級別,怎麼想我都不可能拿不到第一級紋章。』

雷穆雖然不太清楚女孩子在想些什麼,但是怎麼看都覺得她在賭氣,即便西陵絳雪說的是事實。

抵達法巫街後,雷穆才曉得女孩子的體力有多驚人。

法巫街原名綠草街,是條寬廣卻荒涼得只長了幾間破落住戶與野草的王城邊緣地帶。第十八代魔法公會長極中意綠草街舉目皆空地的乾淨街道,秉持沉靜睿智的魔法師本不該與世俗嘈雜為伍的信念,將魔法公會總會遷至綠草街○號。

全姆夏大陸只有這棟建築物的門牌號碼是○號,因為魔法公會總部飛在無法定下位址的天空中。

以「浮空的大議會」為名,高傲的公會考驗著會員們,飛不上天空中這座重力倒轉,從天空中直吊而下的尖屋頂城堡,就沒資格稱自己為魔法師。

商人們服膺開拓市場、贏得顧客、降低成本、提高利潤的永恆原則,魔法師們出入頻繁的公會附近儼然獲利處女地,各種商店如雨後春筍,短時間內長出大片魔法師專屬的消費竹林。蓬勃發展的結果,不起眼的雜草向帝國登記改名,成了今日王城地圖上最邊緣卻繁華的法巫街。

踏入魔法師界的門檻高度取決於資質與血脈,有人剛哭出第一聲,就引來無數自然元素,卻更多人至死也點不出一顆小火苗。菁英般的存在培養出魔法師各自程度的個人主義,忠實反應在法巫街的商肆上,就是雷穆眼前這些形形色色,幾乎到了另一個世界般的建築群。

「在黑魔蕈帽下」販售品質優異的煉金材料,最大特徵是遮去天空一角的磨菇屋頂;「誦加彌烈之名」在頂樓燒起衝天燄柱,以俗世鍛造兵器的火爐代表鑄煉魔法武器的泰斗地位;「尾隨之獸」略嫌侵犯公用土地,門前高大旗桿上倒吊的巨蝙蝠不停張開大型翅膀,阻礙無意購置使役獸的行人;最難以捉摸的魔法師酒吧「角落」則全不辜負低調的名字,街道上唯一一個變換來去的下水道入口就是酒吧大門。

扣嘍扣嘍。

一輛骷髏馬貨車經過雷穆身邊,揚長而去,消失在植物店「一夜登天的豌豆」左側兩株蕨樹搖動的綠葉之後。

而西陵絳雪正興高采烈離開販賣實用卷軸的「生火與魚肉保存」,隨即掀開隔壁門牌號碼一百三十七號凌空懸掛的遊牧風織毯,走了進去。

讚歎聲果然傳來,雷穆首次看見織毯背後一望無際的草原藍天與遠處的古堡也幾乎不敢置信。

雷穆無意探究王都日報的總編與哪位魔法師有過命交情才能造出如此大片的空間,他只知道,再逐一逛下去,抵達一百多座建築物之外的法巫街○號前,他的腿就會斷掉。

雷穆吸口氣掀開掛毯,在熟悉的日報油墨味中有了主意。

「絳雪。」

西陵絳雪站在及膝的長草裡仰望天空,清新的日光裝飾她銀金長髮如星辰纏繞,愉悅的笑容轉向面對雷穆呼喚。雷穆忍著小腿過度操勞的麻痛走近,唱起慢歌似的咒文。

「是誰分了身體與靈魂,是誰造了意志與天性。我有針與線,織著,穿著,兩匹靈魂接續。你的意識,我的延伸,臣服吧,Hu’n!」

西陵絳雪被雷穆一瞪,忽覺有些昏沉。她揪起眉用力眨眼,暈眩的感覺慢慢褪去,才睜開眼睛。

明亮的陽光打下,她陡地發現,雷穆居然……

──如此美麗。

那既細又白的頸子,幾乎要被直逼霜雪的髮絲吞沒。臉頰的弧線收束出微尖的下頷,找不到任何渣滓般的鬚點。那雙以彎長睫扉為傘的眼睛與背後天空同色,卻擁有靈動的生命。他舉起手撥開瀏海,微笑得有些僵硬。

手指頭沒有風行哥那樣的粗凸指節,也比拉提琴的五常哥更柔軟,皙潤地可與他那身白色絲袍比肩。

──她應該忌妒的。

西陵絳雪從不向人誇耀外貌,然而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擁有不輸人的自信,此時看著身為男性的雷穆,卻嚐到挫折的酸澀滋味。

──以及更多的讚嘆。

雷穆真美。

美得讓人想聽他的話。

「……那…那麼……我們去魔法公會吧?」

「好啊。」

西陵絳雪立即回答,笑得毫無心機。雷穆看著那雙盈滿信賴的眼睛,忽然慌了。

他第一次在女孩子身上施展「魅惑之歌」,而且是形象酷似光神身邊,偎著小羊、傾倒淨水那位艾德歌莉(註三)的西陵絳雪。

──『純潔的小羊,隨我走。』

雷穆不期然想起小時唱過的緋尼克斯童謠。

「走吧?」西陵絳雪背手彎腰看著雷穆,本就較他略矮的身高差拉出仰視的目光,全然無邪。

──『帶我走,去天邊的草原,那兒有柔嫩的綠草。帶我走。帶我走。』

──好邪惡的童謠。

雷穆的自制力落荒而逃,背過身去同手同腳走了幾步,呼吸才逐漸平穩。

他領著她唸誦飛翔咒文,草屑從倆人腳底落下,被咒文引來的風捲動流散。從那片草原飛至浮空的大議會,雷穆腦中彷彿有無數頭牛衝來撞去,以堅硬分歧的犄角不斷試練他意志的強韌度。每個弦線鬆軟的瞬間他回頭,查看她有無跟上,西陵絳雪在迎面的風中展開無防備的笑容,弦再度緊繃的力道震得他幾乎墜落。

飛近公會最高的尖塔,反轉的重力與緩衝的落羽術彼此抵銷,輕扯他們踏上城堡前的小廣場。

黑燿岩磨製的城堡大門邊蹲踞著兩尊石像鬼雕像,凌厲的眼神譴責般瞪著雷穆。

雷穆忽略心中應聲迸出的罪惡,往那堵鑲嵌水晶與縱橫金線的大門邁步,帶著西陵絳雪進入魔力與繁星俱在的夜空之門。公會內仍是單純的黑,滿盈著深奧的靜謐,能量在此結合得更加緊密,組成壓迫感實在的無形力場。

雷穆在震懾感裡穩定紛亂的心緒,深吸了口氣,解掉迷魅的法術。

──同時向逝去的大魔導師發誓,再也不會對女性吟唱魅惑之歌。

西陵絳雪的目光由信任而無神,再從迷惘轉為訝然。她左右張望,這裡不再是綠地草原,而是一座鋪著黑色石磚,豎立成排典雅廊柱,幽暗而靜肅的大廳。

「……呀?我什麼時候來了這裡?」

「……妳…妳適才有些不舒服,我帶妳來公會休息。」

──在極為心虛的狀況下,雷穆說服自己這不是謊言。

一股異樣的昏沉還在腦裡殘餘,西陵絳雪只覺事有蹊蹺,雷穆卻一言不發,逕自帶她報名召喚檢定。

雷穆似乎有事瞞著她,西陵絳雪問了幾次皆是顧左右而言他的答案,不禁扁嘴挑眉動了怒。

「西陵絳雪。」還未來得及發作,公會執事拿著疊文件對她招手,旋即往左首迴廊而去,西陵絳雪只得捺下情緒,快步跟上。臨走前雷穆笑著祝她檢定合格,兀自生著悶氣的少女枉顧禮儀,以漠視相報。

「雷穆瑞爾•菲洛斯馬契•馮•歐法蘭克斯。」西陵絳雪消失在迴廊轉角時,另一名公會執事喚了雷穆的名字。

 

西陵絳雪隨著執事走出迴廊,來到一片祭壇般的廣場。廣場中央以墨綠磚版疊出四層階梯,頂端是座圓形平台,西陵絳雪抬頭仰望,廣場遙遠的上空滿佈法巫街千奇百怪的建築群落。

執事一言不發,只是做個手勢示意她開始召喚。西陵絳雪微一思索,決定召喚天狗。

──搭起她與召喚之間那座橋樑的天狗,作為通過檢定的式獸,無疑別具意義。

走上空無一人的平台,陡地安靜的氣氛中,一股寂寥攀著怒氣的隙縫逐步上升,西陵絳雪蹙了眉。兩手交握嘆口氣,她閉起眼,沒有唸誦召喚咒文,直接踏入意識裡全黑的世界。

再度落足酷似母國首都幹道拱橋的『橋』上,西陵絳雪不像平常急著往彼端找尋式獸,她緩步行走,厚底的鞋子在鏡般的橋面上敲著沉悶而平板的聲音。

橋面倒映她一臉落寞。

好靜。找到彼端的式獸之前,這裡只有她一個人。

西陵絳雪停步,往橋墩欄杆支頤,眼前僅有的黑暗益於專心思索。

 

……雷穆有什麼事情不能跟她說呢?

……是啦,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秘密與隱私,既是如此,那就不該讓她察覺他有所隱瞞不是嗎?

想聽,但是別人無義務告訴她,西陵絳雪又是好奇,又是埋怨,繁亂心緒鐘擺般來回晃盪。良久,少女皺著眉,轉身背靠橋墩,得出結論。

如果沒跟雷穆出來就好了。

如果……

 

──如果雨聲不去找蒼嵐就好了。

 

西陵絳雪用力搖頭,告訴自己不能這麼任性。

她與她是很好的朋友,秤不離砣是常態,卻不能自以為永恆不變,誰就該一直待在誰身邊。

雨聲也會有她的私人空間嘛。西陵絳雪叮囑自己。

但是當雨聲說:『我得走了。』,當雨聲的背影消失在長廊轉角,她還是覺得難過,覺得寂寞。

雨聲與蒼嵐交流,是善盡使節的義務,她不能以午茶為由逼雨聲陪著自己。公事與私事,從來就不能混為一談。

西陵絳雪對事實有了確切的體認,卻一點也不高興。

──就寂寞個夠好了。

沒頭沒腦下了決定,少女小跑步離開『橋』,在僅剩的時間內找尋即將召喚的式獸。

意識的世界沒有空間之限,卻仍受時間宰制,召喚失敗部分歸因於召喚師沒在時限內找著式獸。西陵絳雪默數流逝的分分秒秒,以意念快速描畫形似鴉的天狗。

澹臺雨聲黑色系的影子驀然闖入,與成形中的式獸疊合,西陵絳雪一驚,在遠處光中看見一身黑的高大天狗。

 

公會執事微感驚愕看著平台上陷入沉默的紅衣少女。

她該是初學者吧?但是竟能不倚靠咒文直接召喚?

無人規定召喚式獸必須繪製特殊法陣或唸誦公式咒文,任何輔助只是加強召喚師熟悉式獸的工具。優秀的召喚師甚至不需張口,式獸便出現在身邊。

而這名才剛登記在案的女孩……優秀?

公會執事正想連絡溫•牙里,似乎又出現他最喜歡作育的英才,突生的煙霧染白青磚圓台,式獸已然現身。

白煙被風追趕著落下圓台,少女身前站著一看就知能力不差的天狗。

一雙烏黑羽翅籠在背後,身型高大的黑衣天狗衣飾不俗,一長一短兩把刀懸在腰後,黑長髮隨意紮在胸前,輕佻的嘴邊咬著煙斗,黑眸前散落的髮絲既隨意又狂野。

天狗看著西陵絳雪,微顯失望:「嘖,少了八歲……小女孩,就是妳把本大爺叫來?」

西陵絳雪正自拿牠與鴉做比較,聞言點頭舉鎗,天狗卻擺了擺手:「稍等稍等,別動刀動鎗的。」

「啊?」西陵絳雪一呆,天狗拿開煙斗,吐出一個渾圓的煙圈:「很漂亮吧?這可是大爺我的特技……言歸正傳,女孩子嘛,就該捧在掌心好好呵護,打架受傷可就不好了。雖然小女孩妳不是本大爺喜歡的型,不過看在第一個客戶的份上,只要讓我生氣,再讓我笑,本大爺就簽賣身契,如何?」

天狗說得簡單,笑容卻相當自信,瞅著西陵絳雪的目光毫不擔心陰溝翻船的可能性。西陵絳雪心下一陣嘀咕,這奇怪天狗笑得跟風流的五常哥怎地神似無比,收起光鎗打定主意後,她朝天狗招手。

「天狗先生,我有個問題。」

天狗咬回煙斗,擺手示意儘管問無妨。

「天狗先生最滿意自己哪裡?」

天狗聞言笑瞇了眼,拿開煙斗揮撥扎眼的髮絲:「哎,這問題還真難回答……幸子小姐說過本大爺修長又漂亮的手指適合撥彈琵琶,篠田夫人最喜歡本大爺的胸口,說能聽見心跳聲是她最幸福的時刻,紫東夫人最愛聽我朗誦排句的聲音,還有……」

聽著天狗自吹自擂,西陵絳雪的眼神越來越懷疑,臉上寫了兩句「你騙我」、「你吹牛」。天狗笑了笑,彎腰摸上西陵絳雪頭頂:「若說我自己,就是本大爺這張臉啦,女性公敵喔。」

「臉……嗎?」西陵絳雪眨了眨眼,近在咫尺的天狗也眨了眨眼。

天狗眸色純黑,近距離看來,與澹臺雨聲同樣深沉,同樣近似於每晚的夜空。

──『跟蒼嵐有約。』、『我得走了。』,還有兩塊黑森林蛋糕與涼掉的紅茶。

紅衣一閃。

「雨聲妳這個大笨蛋────」

小巧卻有力的拳頭結結實實打在天狗頰上!

少女揮拳時除了轉動腰部,手腕也隨之扭旋,破壞性的攻擊將天狗揍得往旁跌開!

天狗悶哼一聲,連忙舒展翅膀穩住身形,差點被打飛空中不說,臉頰更立刻紅腫。

──拳、拳頭?

天狗簡直不敢置信,撫著臉頰轉頭大吼:「妳、妳…小女孩妳……本大爺英俊的臉受傷了有多少美麗小姐要哭泣啊!居、居然……對了……大笨蛋雨聲是誰?我不會是替她挨這拳吧?」

滿腔煩悶似乎都隨那一拳清得乾乾淨淨,雖然有些對不起天狗先生,但是西陵絳雪確實暢快許多。同時,也因為她達到目的了。

「……天狗先生,你生氣了對不對?」

──她想,最喜歡的地方被打上一拳,任誰都會生氣吧?

天狗一愣,猛地醒悟:「原來是這樣……小女孩還挺聰明的,哈哈!我……」話聲未斷,西陵絳雪已經笑嘻嘻地提醒牠:「天狗先生,你笑了。」

笑聲嘎然中止,天狗仰天足足呆滯了好一陣子。

 

於是,除了白袍的鴉,西陵絳雪身邊又多了名叫狐的黑衣天狗。

「……從現在開始到本大爺狐被該死的主人西陵絳雪整死之前,都將受這可惡的小女孩命令,不管是要幫她害人還是當替死鬼,總之本大爺認了,約立,契!」

這便是公會執事聽見的契約辭。

在魔法公會的紀錄中,西陵絳雪因不倚靠咒文,便可進行召喚的優異表現,直升檢定第二級合格;同一天通過檢定的,還有因降伏夢魘而拿到第三級紋章的雷穆瑞爾•菲洛斯馬契•馮•歐法蘭克斯。

 

※ ※ ※ ※ ※ 

 

日落傍晚,歐法蘭克斯家的馬車將西陵絳雪送回使館。

雷穆含笑目送侍者接走西陵絳雪,她亦拉展裙襬感謝他今日陪覽王城之誼。

上流階層的禮儀與面具在轉入空無一人的二樓長廊後徹底卸下,西陵絳雪怔怔站定轉角,望著前方遠處屬於自己寢室的桃木門扉,再轉頭看著右側直下一樓的迴旋階梯。

直升召喚二級的喜悅,很快便被惆悵衝散。

終究還是無法釋懷。儘管理智一再高聲疾呼,長久以來的習慣仍宰制她的情緒起伏,失落從煙燼裡死灰復燃,瞬間填滿胸口。

長廊裡有厚實的原木芬芳,然而閉起眼仔細辨認,彷彿能聞到極其熟悉的,屬於雨聲獨有的氣味飄散在這個轉角。

那是幽淡而清新的獨特香味,像是山野孤松挺立,微涼的雨刷過松針,一絲絲融入空氣裡。

指尖滑過牆壁,原木壁面的觸感從最初的冰涼,逐漸被手指與手掌溫熱,不再凍手。

像極了雨聲。

初次見面時,是個細雨迷濛的午間。松下的她搖著頭,倔強不哭,即使那天是母親的告別禮。小女孩喪服著身,從那刻起,黑色與沉默成為她的武裝。

西陵絳雪在她身上學到何謂堅強,天塌下來,有雨聲頂著。

而現在,只有她一個人面對陰鬱的天空。

害怕嗎?是。

失落嗎?是。

難過嗎?是。

心……被誰緊緊揪握,有些發疼。

 

遠方侍者的腳步聲零零碎碎響著,震醒在長廊轉角恍惚出神的西陵絳雪。她收回貼在壁面的手,垂首前進,轉開房門的門把。

「妳回來了。」

西陵絳雪火速抬頭,看見澹臺雨聲坐在桌邊對自己淺笑。

桌上有一盤泡芙,一壺香濃的伯爵,還有那兩塊黑森林。其中一塊缺了好大一角,而澹臺雨聲唇上,留了些微奶油與可可的痕跡與殘屑。

「使館點心師傅做的黑森林還真有妳的味道。」

西陵絳雪臉一紅,忽地笑了:「點心師傅從我這偷學去的呢。」

 

「……雪苺泡芙?雨聲妳哪來這麼長的製作時間?」

「只是把書拿給蒼嵐,並不需要太久。」

「銀河的骨幹架構沒妳解釋,看書能懂嗎?」

「……我今天不想解釋。」

 

 

註一 精靈文,意為「所有秘寶,不是屬於莫雅,就是即將屬於莫雅。」,依精靈咒文的習慣,莫雅是個人名。此話後來被不願具名的譯者翻譯出來,他只說了一句話:「沒看過精靈文這麼貪婪。」

註二 精靈文,繁衍森林的樹苗之意,以書寫的形式看,是個相當神聖的辭彙。

註三 光神是白魔道尊崇的主神,據現任教皇聖•杜克蘭迪夫十三世偕藍領巾祭司群編纂之《光界諸神》文獻記載,光神身邊有個名叫艾德歌莉的小女孩,象徵不摻雜任何顏色的白光,艾德歌莉四字也有最原始的的純淨之意。在白魔道的宗教習俗中,小羊代表不受污染的純潔,因而艾德歌莉的形象便被塑造為偎著小羊、傾倒淨水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