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

 

天空兀自飄著小雨,地上一處一處淺淺水坑。

身邊的萊恩吞了口唾沫,喉嚨滾動著發出咕嘟聲響。約克額角也流下一滴汗,和著雨水滑過些微瘦削的臉頰,無聲地掉落鐵靴旁的泥地。

天氣是陰涼的,簡直可以說是舒適得過份,慵懶懶的下午不正是個該好好睡一覺的時刻?

緊張。

約克在緊張,萊恩也在緊張,兩人身邊成千上萬個穿同樣制服的士兵們也在緊張。

──沒有人會在看見不遠處淺丘上漫山遍野的騎槍兵部隊還不緊張的。

戰場。

沒錯,這裡是戰場,汀渥安城此刻已淪為戰場。

城牆上走動的不再是閒晃城樓,眺望不遠處鳳凰山脈奇峰層疊的遊客,而是擎著弩箭聚精會神瞄準敵軍的弩弓兵隊。深長的護城河水已乾枯,厚重城門緊掩著向眾人示威,卻在將汀渥安城圍得密不透風的敵軍面前顯示他的負隅頑抗。

敵軍是昨夜襲來的。古老的「風林火山」軍訓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悄無聲息越過鳳凰山脈,著實將了戍守緋尼克斯北境的鳴鳳軍團一軍。「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於是汀渥安城便成了一座圍城。

約克和萊恩被震天價響的號角聲從床鋪上硬生生挖起,接到的命令是──在城外列陣迎敵?

據說是對方統帥要求的正面交鋒。呵,看來那不知名的統帥也是個浪漫的人呢!在戰場上還這等天真!三個小時前兀自笑著跟萊恩戲謔對方無謂的戰爭美學,約克此刻已笑不出來,臉色直比哭還難看。

每個人都看見了那高高掛起的皂纛,黑色旗面上僅繡了個雪之結晶。黑白掩映,在風中劇烈飄動著,要是整片山丘全插上這面旗,望去定如雨下漫天雪花般美麗吧?

但是每個知道這面旗的人從不認為那雪晶是美麗的。黑旗,雪晶,人們聯想到的只有死亡與恐怖。

──那來自扶桑,被該國人民敬稱「布武」的嗜血將軍所帶來的死亡與恐怖。

關於「布武」的傳言很多,驍勇善戰、極富謀略、果斷決絕之類的讚美辭時常聽見,但末了人們總會加上四個字──「殺人機器」。

而這位冷血的將軍此時就騎著黑馬靜靜立在敵軍陣前,雖隔了數百公尺,約克還是看見了那位黑甲將軍右手緩緩舉起。

發覺手中汗濕,約克兩手緊緊握住長槍,跨下戰馬似乎也感覺到了深藏在寂靜中的不安一觸即發,蹭了蹭蹄子,鼻孔不住噴氣。約克和萊恩緊盯著己方陣前謬•馮•傑爾狄提上校高舉的右手,等待著全力衝鋒的一刻。

一秒,汗水滑落。

兩秒,雙手絞緊。

三秒,跨下微夾。

四秒,屏住氣息。

五秒……

「殺!!」

草原上瞬間震起轟隆轟隆馬匹奔騰大地的聲音,本已脆弱的柔草陷入滿地泥濘,積水淺坑被鑲鐵的硬蹄蹂躪得不成模樣,風之呼嘯被騎兵們呼喊的喝聲完全掩蓋,陰暗天地間迴蕩的,只有此起彼落殺戮的樂章前奏。

數萬匹戰馬駝著身穿紅盔的士兵向前奔馳,汀渥安城高大的城牆給了他們安心的信賴感,於是騎兵們狂吼著、無畏地衝向敵軍前鋒。

淺丘上原有的一片青綠卻被永無止盡的黑色掩蓋,彷彿上天打翻了墨汁般,數以萬計的黑色騎兵就這樣流了下來,順暢且快速地掩了過來。

 

紅色與黑色,就在距離汀渥安城城牆外數里的原野上交錯而過。從上空中俯瞰,這一幕是如此美麗、鮮豔而奪目。

士兵們為了主將們的信念拋下頭顱、灑落熱血,這忠誠的態度不是美麗的嗎?

士兵們疾衝著將手上凶器埋入敵人要害,噴濺出的血漿難道不夠鮮豔嗎?

士兵們無知卻勇敢執行上司命令的高尚精神,敵我碰撞著激盪出的火花還稱不上奪目嗎?

約克突然有些後悔了。在這生與死的夾縫中,他突然想起了他從軍的理由並不真的是要保家衛國的啊!

上頭那些尊貴的人們在想些什麼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要領一份穩定薪水,過愜意的人生,再娶個漂亮的妻子,如果多點別人尊敬的目光倒也不差。於是他從了軍,並申請調派到戍守美麗北境的第一軍團。

成功剿了幾次盜賊團,根本沒機會讓他體驗到真正的死亡滋味。於是他可以在酒館裡跟萊恩談笑自如,不去擔心北境蠢蠢欲動的扶桑;於是他隨時擦亮腰際的長劍,只因為英氣勃勃的模樣可以吸引美麗女子青睞。

但他壓根都沒想到,竟真的有騎兵隊衝鋒的機會發生!約克本以為軍團裡高貴強大的騎兵隊只要勒著馬匹擺出姿態,敵人們就會駭得兩腿發軟,自動繳械了!

約克心中不住發苦,手裡還是揮著長槍把面前敵人一個一個挑下馬來。他看不見敵人,看不見友軍,更看不見自己,眼中只有兩種顏色交錯閃動──黑色、紅色、黑色、紅色。

黑色的盔甲裡噴出紅色的鮮血,約克下意識以為自己紅色的盔甲裡定要噴出黑色的血液了!

他一個分神,面前敵軍疾衝過來。

媽的好痛!

約克腿上被刺了一刀,正好刺入上次剿匪的舊傷。那痛,痛徹心扉!痛得他險些放掉手中長槍,痛得他腦中眼前一黑。

約克掄起長槍一揮,染滿血跡的雪白槍刃劃過那不知名敵人的咽喉,突地雙目一片赤紅,濃稠液體潑了約克滿臉。

抬手抹去濺入雙眼的血跡,約克看見面前的敵人左右分開,通路中一匹黑馬風馳電掣衝了過來。

天地間突然一片寂靜,但敵人們仍不住口吶喊。約克已聽不見任何聲音。

砰咚!砰咚!

這是……心跳的聲音?

巨大到他聽不見任何體內跳動以外的聲音。如雷響著。

時間……怎麼流動地這樣緩慢?

緩慢到他看見自己槍尖揮過空中的光的軌跡。如芒閃著。

緩慢到他看見黑馬上黑甲將軍頭盔下那雙深邃的黑眸,緩慢到他注意到將軍揮起的刀的鋒利劍刃。

快閃!

馬的速度太快!揮刀的速度太快!長槍收不回來!!

約克伸手去拉馬韁。在碰觸到皮革製的、有點破舊的馬韁之前,白光在他喉前劃過。

那瞬間,約克看見了紅與黑以外的第三種顏色。

──弔喪的霜雪之色。

 

「……克。」

聲音?心跳以外的聲音?

「……約克!」

我的名字?啊!是!我叫約克。

「約克你睡到連魂都飛啦!」伴隨著吼聲而來的,是猛力一拳捶在背上。約克從大石上滾了下來仰躺在黃土地上,睜大一雙眼睛張望著。

藍天、白雲?

視野裡突然增加一張粗魯的臉,背著光陰陰暗暗地雖然看不清楚,但約克很快就想起男人的名字──萊恩。

是的,他是萊恩。一個喜歡喝酒調戲女子的粗魯男人,也是自己從軍後的朋友。

「怎麼?你又在冥想了?這次是在公主間轉來轉去的王子,還是坐在漂亮椅子上叫著『眾卿平身』的國王陛下?」

萊恩伸手把約克拉了起來,戲謔著愛作白日夢的友人。

「……我以為我成了汀渥安城的鳴鳳騎兵。」

「哈哈哈!你是要笑死我嗎!人家可是高貴的帝國第一軍團,有著『紅蓮』稱號的有名部隊耶!」萊恩捧腹狂笑,笑到喘不過氣還摟著肚子。

「……我以為我是那場戰役的其中之一。」

笑聲嘎然中止。萊恩訕訕地摸了摸頭,噤聲不語。

誰都知道,『紅蓮』在那場戰役中損失大半,分隊長謬•馮•傑爾狄提上校的首級至今還高高掛在失陷的汀渥安城頭,示威般地提醒著緋尼克斯全國人民,那慘敗的恥辱!

『參戰的紅蓮部隊全軍覆沒,鳴鳳軍團元氣大傷。』消息傳到皇帝陛下耳中,震天的怒氣隨即襲捲朝野,緋尼克斯和扶桑間的戰火終於從檯下延燒而出,正式開啟大陸烽煙的序幕。

約克和萊恩,就是在「全民皆兵」的召集令下投身軍旅的人。

他們的軍階是下士。

約克下士以及萊恩下士,隸屬第二軍團『翔鷹』第四軍第一師第二團所轄的緇兵部隊。

 

※ ※ ※ ※ ※ 

 

約克和萊恩坐在裝滿糧粖的車上,望著前面一整列直往東行的車隊,他們是要載運糧草支援鳳凰山脈前線的補給部隊。

萊恩哼著五音不全的家鄉小調,揮著手中驢鞭,刷啪刷啪地打在車轅上,約克一如往常,不發一語沉思著。

「萊恩!」

「嗯?」

「……前線……很可怕啊!」

「……真的有那麼可怕嗎?總是聽別人講得臉色發白的。」萊恩漫不在乎地說著。

「你不這樣認為?」

「這嘛!是知道很可怕啦!不過整天講來講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誇大其詞……據說、據說,謠言這東西加油添醋後才是可怕的,聽得有些煩了。」

約克沉默。

是因為我們在後方,才可以大言不慚地講這種話吧?

因為有別人在前線努力戰鬥,我們這些緇兵才能安安穩穩地運送緇重吧?

前日的冥想體驗,前線的殘酷血腥地如此貨真價實,幾乎便要以為自己早死在那聞名敵我的黑甲將軍刀下了!

但自己仍舊是押運著糧草的小小緇兵,所以還能在這種風和日麗的陽光底下說這種風涼話。

如果換成自己身在戰場,聽見這種話,內心泛起的,該是一種褻瀆的負面感覺吧?

『戰士們衝鋒陷陣,後方的人安穩地說著前線可怕是一種傳言。』

約克突然覺得很作嘔。

因為今天上戰場的不是我們,所以可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竟有人可以理所當然說著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約克覺得很心寒。

無論如何,應當對戰爭抱持著一種敬畏的態度吧!即便它是奪走無數生命的死神之鐮。

身在後方不用接觸到最前線最直接的殘酷,該慶幸著自己好運,也該對勇敢的同胞投以崇敬,更該直視著戰爭本身。既然不可避免,那就只有坦然面對,抱著一種敬畏的心情,去了解它、去碰觸它。

不要說什麼謠言聽得很煩,那是膚淺的想法。想過萬一是你身在殺戮戰場呢?想過你是否正揮舞鋼刀與敵作戰?想過今日躺在草地上的屍體會否是你嗎?

約克臉上泛起苦笑,他要的或許只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吧!

尊重戰爭本身,尊重生與死的瞬間,尊重為此而努力的無數人,因此要尊重內心深處最不敢面對的心思!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車列依舊慢慢而行,緩緩進入一處山壑。兩邊是地勢微高的淺丘,中央道路狹長而曲折。

望著兩旁漆黑樹林,約克突然有個泛起不祥想法:這地方好適合伏擊啊!

漆黑樹林裡刮起寒風,咻咻風聲裡不安逐漸擴散。

颼地一聲,一支火箭破空而來,射入行列中央的糧車上,霎時烈焰騰空,隊伍登時大亂,救火、敵襲、呼喊聲此起彼落。

兩旁樹林竄出數千名手執火箭的弓兵,矢如雨下。黑色的夜幕裡,降下漫天火羽。

看著身邊萊恩慌亂躲避四散的箭矢,約克忽然笑了。

 

『萊恩,前線……可怕嗎?』

『我說……很可怕啊!』

 
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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