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紅的焰火襲捲進洞,空氣因熱流波動,千佛洞內的幽謐不再沉滯,坐佛慈祥的臉龐也罩上一層詭異的紅光。

一場策劃已久的兵變,驀地多出預期外的清朗大喝,在場諸人俱變了臉色。

 

「夏…夏侯公子?」

焰火消散之後,窟口的人影白袍金髮,不正是數日來牽掛心頭那位收信人麼?李盈鳳摀住嘴,一臉不敢置信;李元昊聽見女兒低呼,虎目閃了兩閃。

「夏侯小子!你…你怎會這麼湊巧……」赫蘭鐵罕臉部肌肉抽動,神情驚詫外更顯陰冷。

挺立窟口的夏侯儀冷冷瞥了赫蘭鐵罕一眼,遙遙彎身向西夏王父女抱拳:「大王、公主殿下,看來我是來得早了。本是不想打擾你們談公事,只是聽見有人私下說我的不是,草民忍不住出來回個兩句,還請陛下與殿下莫怪。」夏侯儀嘴上說得恭謹,俊臉卻越來越寒:「大王,草民和這赫蘭鐵罕的前債未清,請把他交給我處置。」

眼前的少年話雖說得客氣,藍眼裡的冰冷與決意卻叫人難以忽視,李元昊掃了赫蘭鐵罕及夏侯儀等人一眼,便拉著女兒沉聲後退:「……寡人就把他的性命交給你了。」

得到西夏王應允,夏侯儀霍地轉身,大聲喝道:「赫蘭鐵罕,自石塔一戰,別來無恙啊!」

風因少年旋身而生,腰間的紫金劍鏘然短鳴,四下陡地一靜,只餘他滿臉肅殺。

 

「咱們之間的一切恩怨,就在此時此地做個了斷罷!」

 

看著眼前白袍飄飛的金髮少年,赫蘭鐵罕忽然想起數年前,國師與他擦身而過時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赫蘭將軍,您一生的成敗,就左右在一顆星上了。」

不過是個彆腳的算命仙和毫無來由、聳動人心的妖言,赫蘭鐵罕原是嗤之以鼻,更打算登上西夏王位後便宰了這胡言亂語的妖人,然而此刻看著夏侯儀,赫蘭鐵罕也不禁信了……眼前這金髮小子就是那關係他成敗的魔星。

最初,他不過是個卑微的兵隊長。

在無數回鵠人與西夏人的屍堆中不斷竄升,赫蘭鐵罕以彪炳的戰功換來大王的重視,卻也令野心萌芽。帷幕後種種心機化作一樁又一樁爭權奪利的計謀,鐵衛軍統領的頭銜在精巧的掩飾下輕鬆入手,他的野心始終未被察覺。

率兵進駐肅州後,石塔成了赫蘭鐵罕積蓄錢糧物資的根據地,正當一切妥當,只消大王稍有疏漏,西夏國即可易主……

──萬事都從那樁拯救銀川公主的假戲開始出了差錯。

劫人失敗、石塔被毀、鐵衛軍傷亡耗損、左臂半殘,以至此刻兵變的功敗垂成,這一切……都是他的緣故!

──喀地一聲,赫蘭鐵罕不自覺咬緊牙。半晌鬆了臉頰,卻牢牢握緊手中伴他十數寒暑的鐵戟。

 

…………沒關係。

天都山冬季的強風也吹他不倒,天上的星月只要他想,就能摘得下來!這顆魔星,就讓手裡的鐵戟將之粉碎罷!

 

赫蘭鐵罕驀地大笑, 陰鷙的臉滿佈殺意:「哈…哈哈!好、好!說得好!今日就把你一併除了,省得夜長夢多!」

熟悉的張狂笑聲較往昔更為刺耳,夏侯儀血液沸騰般全身發熱,腦袋卻異常清醒。緩緩探手腰側,面對眼前的仇人,少年只是低聲道:「……手下敗將,我倒想看這回是誰除了誰……」

紫金長劍刷地一聲出鞘,寒光閃逝的瞬間,映了他一臉霜冷,與冰璃毫無二致。

「赫蘭鐵罕,你的惡行今日叫我們撞見,足證是天要亡你這惡徒!咱們要向你討還夏侯大哥爹娘的血仇!」慕容璇璣嬌聲斥喝,江湖口吻喊來稍嫌稚秀,卻已表達了她最大限度的怒氣;古倫德解下背上長槍,表情有些鬱鬱,彷彿勾起埋藏已久的心事般,聳著眉峰以深沉的嗓音說道:「赫蘭老兄,我生平最恨犯上謀叛之人,加上你欠下的夏侯兄弟父母血債,就算你我沒有深仇大恨,我手上的槍卻也饒你不得。」

巴伐利亞雄獅話聲未畢,封鈴笙踏前一步,端麗的容貌掛上輕蔑的冷笑,誠心盼望彼此無再見的機會:「赫蘭統領,咱們的緣分只怕就到此為止了,往後你一個人在冥土黃泉,可別忘了我們啊!」

「廢話少說,給我上!」

赫蘭鐵罕一聲暴喝,鐵衛軍諸將士舉刀擎槍蜂湧而上,虎狼般朝夏侯儀一行人撲將過去,連西夏王父女也不放過!

然而……

佛窟內上演的,不過是單方面的屠戮罷了。

鐵衛軍們首先撞上的,是藍衣少女妖異的冰劍。

──以絕美的舞姿為底,藍影挾寒風劃過,刀鋒槍尖俱化作碎裂的廢鐵。

成千上百接續不斷的藍影宛如一尾青色巨龍,自佛窟東側捲至西側,衝撞敵人的每個瞬間,鮮紅色的暴雪乘飆風飛濺;倖存的鐵衛軍回過神來無暇慶幸,黝黑的鐵槍接連槊出,一個吞吐,便是人命一條。

自石塔一別,夏侯儀等人術法更勝從前,幾下召雷引火,再經冰璃、古倫德斬刺挑打,未及一盞茶時間,侍衛已死傷殆盡。

一臉不敢置信地,赫蘭鐵罕退守佛像座下,尚未戰鬥,汗珠卻已冒上額際。

古倫德凝著臉,鐵槍一端正準備招呼赫蘭鐵罕,夏侯儀忽地抬手止住他,臉現苦笑:「古大哥,這老匹夫……無論如何請讓我來。」古倫德點點頭,收槍退下,封鈴笙詫道:「儀弟,你要與他放單?讓我們一起來罷。」夏侯儀搖了搖頭,只是握緊手裡的紫金劍,踏上前去。

──朱眸一眨,冰璃也挪動腳步,掌中幻劍霜氣盈溢。

赫蘭鐵罕嚥了口唾沫,眼神一陰,心下有了計較。

面前這不自量力的小子,當真是老天爺給他的一條活路。西夏王父女無足為懼,只消擒下夏侯儀,量這幾個漢人也不敢再對他出手。只要能夠逃離此地,只要能夠回到肅州,一切……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鐵衛軍雖殘剩不多,仍是慣於爭戰的精銳,再召回外圍舊部,與興慶那班養尊處優的王城軍隊一拼,勝負猶未可知……

「赫蘭鐵罕!納命來──」

鐵衛軍統領滿腹計算被一聲叱喝打斷,夏侯儀舉著劍直往他刺來!

赫蘭鐵罕冷笑一聲,隻手隨意揮舞鐵戟,帶起勁風割面如刀。石塔一戰後,赫蘭鐵罕左臂受創甚鉅,各地名醫束手無策,然而此刻面對夏侯儀,一隻右手仍是游刃有餘。夏侯儀揮劍數下,盡砍在精鋼戟桿上,鏗鏘聲響不絕,卻傷不了他半根寒毛。

纏鬥半晌,赫蘭鐵罕一式橫掃,夏侯儀豎劍格擋,卻為他一身蠻力揮開,往後跌退數丈。

慕容璇璣緊張地輕呼一聲,封鈴笙與古倫德見夏侯儀不敵,正待再勸,冰璃已趨前一步,低聲道:「你……使不慣這把劍。」

──『讓我來罷。』

察覺冰璃未出口的下半截話,亦知曉封姊姊與古大哥一同出手,這老匹夫便可伏誅,然而夏侯儀充耳不聞,僅是握緊高老丈的遺物,再度撲上。

──這殺父殺母殺師的血仇,必須由他親手完成。

 

為一家三口攢錢的辛勞的父親、打理所有家務的慈祥的母親,以及指導他武術,令他眼界大開的高老丈,河州鎮美好的一切,是永遠從生命中消失了……

『奉赫蘭鐵罕大人之令,拘拿要犯夏侯儀之母,若爾愛惜雙親性命,速來肅州石塔就擒。』

一紙緝拿令,就此與雙親天人永隔,在家門前囑咐他早去早回的話語,是永別的遺言;高老丈臨終前聲聲的交代,以及最後那絲滿足卻又遺憾的笑容……

『阿儀……老丈沒辦法再照料你啦……』

──恍神間,彷彿有河州的風吹來,拂過他一身伶仃。

鼻頭一酸,少年咬牙將紫金劍握得更緊、揮得更用力了!

 

夏侯儀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滿是憤恨,眾人瞧得一清二楚,然而,那被怒氣所驅使,逐漸雜亂而瘋狂的招式也是眾人看在眼裡的。

好幾次短兵相接,夏侯儀枉顧逼近的戟鋒,僅求一式又一式能於赫蘭鐵罕身上留下傷口的險著。以命相搏的蠻勇,代價是漸次增多的大小傷痕,地面血花不住綻放,昏暗的燈光下,越顯慘烈。

「封姊姊……夏侯大哥他……啊!夏侯大哥小心!」

慕容璇璣驚呼聲中,夏侯儀一劍直取中宮不遂,反被赫蘭鐵罕架開劍鋒,掉轉鋼戟一掃,前襟割破好大一道口子,險些開膛破肚。

夏侯儀後縱數丈,雙手執劍瞪著赫蘭鐵罕,喘氣聲甚是粗重,目光是前所未見的狠惡。赫蘭鐵罕自開打後臉色始終陰沉,然戰鬥空隙時視線不斷於佛窟入口及冰璃、封鈴笙等人間來回,不知在盤算些什麼。封鈴笙與古倫德察覺有異,對視一眼後甚有默契地往入口處移動數步。

赫蘭鐵罕似乎冷哼一聲,臉上表情毫無變化,卻從守勢轉為主攻,形勢為之一轉。

兩人交手四五回合,夏侯儀終究不敵赫蘭鐵罕數十年的老辣歷練,漸趨下風,面對他又沉又重的猛攻,僅能迴劍自保。亮晃晃的戟尖數次於要害掠過,封鈴笙一干人不由替他捏把冷汗,幾顆心全懸在半空中上上下下。

冰璃雪白的長髮微微飄動,幻劍劍尖微翹三分,護手的光珠眨閃著妖異紅芒,如同那雙專注的朱紅瞳眸,緊盯著赫蘭鐵罕一招一式,毫無遺漏。

陡地,夏侯儀一式斜劈,赫蘭鐵罕微轉手腕,於交刃時偏轉戟面,登時鎖住紫金劍劍刃;一聲爆喝出口,赫蘭鐵罕使勁一拖一絞,夏侯儀虎口劇震,紫金劍脫手飛出,腳下一個踉蹌,身形立馬被帶歪數步!

──紫芒橫過空中,紫金劍斜插入地,劍刃擺晃,帶動劍穗左右甩盪。

「小子給俺過來!」赫蘭鐵罕臉現獰笑,厲爪一伸,就要將夏侯儀拿下!

赫蘭鐵罕的擒拿來得兇狠,夏侯儀腳步穩住連忙後退,然而勁風已逼近領間!

 

──刷地一聲,藍影疾閃。

 

幻劍昂首,帶起一彎弧月似的白光,霜霧與凍氣齊飛!

冰刃急削而來,冰璃一眨眼便飆進戰圈,凜冽如嚴冬的氣息是一道飛鳥難越的防壁,橫亙於夏侯儀與赫蘭鐵罕之間!

獵獵風響,素髮飄飛,冰璃挺立於夏侯儀身前;那雙朱瞳透明且鮮豔,簡潔而無聲地宣告,她守護的領域不容侵犯!

鐵衛軍統領悶哼一聲,驀地憶起肅州石塔上那腥風血雨的一劍,硬生生停下擒拿的手,腳步往後退了開去。斜瞥冰璃一眼,赫蘭鐵罕輕蔑地笑了:「夏侯儀!你一個男人,竟需要女人來替你擋刀槍啊!」

鐵衛軍統領笑得刺耳,冰璃沉默地執劍戒備,卻有只手掌搭上肩。

「冰璃,勞煩妳讓開。」冰璃回頭,夏侯儀那雙藍眼出奇平靜地越過她,凝視著前方的赫蘭鐵罕。

 

──『我是你的劍使。』

瞥見冰璃眼神裡的訊息,夏侯儀微微苦笑,搖了搖頭。

──『我的使命就是立於你的身前,將你的敵人盡數屠滅此劍之下。』

「冰璃,退下。」夏侯儀不再多說,只是短短兩字,溫聲、卻堅定而罕見地下了命令。

冰璃一怔,方察覺夏侯儀的執拗裡藏著某種不容妥協,即使是她也無法動搖的決心。

她不了解「父母」、「師傅」對他的意義,亦不覺得這三個人死去與其他千萬種人死去有何不同。為何要如此憤怒?為何執意要親手殺了赫蘭鐵罕?以她的幻劍取走赫蘭鐵罕的性命難道不行麼?

尊神並沒有賜與冰璃「仇恨」的情緒,亦不曾給予她額外的牽絆與關係,她的困惑沒有解答。但是,冰璃打從心底遵守一個簡單的原則──『一切都聽霍雍的』。

「謹遵諭命。」垂眼歛眉,冰璃抽回幻劍,退了開去。

輕輕一聲道謝,夏侯儀頭也不回越過冰璃,再度面對赫蘭鐵罕。適才的惡鬥經那冰霜也似的一劍中斷,夏侯儀滿臉憤恨淡化些許,亦冷卻了思緒。少年不再堅持以紫金劍拚搏,僅是寒著一雙冰藍如湖的眼,於思忖間招來滿手焰火。

「現在,不會有人打擾了。」

夏侯儀隻手一揮,紅燦的火翻騰暴漲,化作頎長的紅龍往目標撲噬而去!

赫蘭鐵罕沉著臉,使勁往左一閃,堪堪避開猛烈的火焰,使勁揮下鋼戟,驟起的罡風猛烈無匹,頓時將火龍斷成兩截!

「好傢伙!」夏侯儀雙眉上軒,戟指一豎,唸起焚炎之陣咒言,佛窟地面頓時火舌竄動;然赫蘭鐵罕覷準時機,早一步衝前迫近,甩開燃身的火焰,鋼戟直向夏侯儀刺來!

殺氣逼面,夏侯儀忙中斷誦咒,如舉重物般右掌平攤,猛力往上一托!

──彷彿是,司掌嚴冬的神祇款步行經佛窟,凜冽氣息迆邐一地。

寒涼的風捲過窟內,高溫滾燙的地面急速冷卻成北境凍土,乾燥堅實的黃泥地隨之龜裂,大片冰壁破土而出!

鏗!

鋼戟重重一刺,饒是冰壁堅若磐石,亦應聲開了個洞,碎裂的冰屑四濺。突進的殺招為冰壁阻擋,已不具任何威脅性,赫蘭鐵罕反落入夏侯儀火咒範圍之內!

冷哼一聲,赫蘭鐵罕毫無任何遲疑地抬腳力蹬,拔出鋼戟退縱數丈,又再度攻向夏侯儀;夏侯儀一反先前的躁進,謹慎地操弄火焰與冰尖,防禦敵人招式同時,不忘以術法攻擊,交手十數回合,有來有往好不熱鬧。

──未知何時,那雙異色眼瞳自沸騰趨於平靜,閃著深藍如冰刃的決意及心思。

夏侯儀逐漸熟稔術法後,偶有奇招迫得赫蘭鐵罕暫居下風;然赫蘭鐵罕亦非省油的燈,兩人戰過多次,赫蘭鐵罕對他法術知之甚詳,此番冰火交雜的攻勢雖是新奇,仍不脫一攻一守的呆板規則。識破夏侯儀能耐之後,赫蘭鐵罕嘴角勾起陰狠的獰笑。

側身避過一席焚焰冰錐,赫蘭鐵罕趁他舊術已盡,新術未生的瞬間,火速搶進!

沒了冰與火的妖術,這小子不過是隻吵鬧的綿羊罷了!

 

陡地,赫蘭鐵罕瞥見火焰之後,少年那雙冰藍沉靜、毫無驚慌的眼。

他忽然想起百官歡送自己往肅州上任時,國師悠悠出口兩句不知所謂的話:

『統領大人,您知道麼?夢之所以為夢,乃因其無法實現。』

『故事裡想造梯爬上天摘星的男人,終歸是要跌向地的。』

一剎那間,鐵衛軍統領胸中竄過疑慮。

──也許,這將是最後的機會。

擒下他,以之為質全身而退,肅州的鐵衛軍仍能助他成就霸業;亦或者,天要亡他……

赫蘭鐵罕牙一咬,手上勁力更增,不再保留!

假使天要亡他,就讓這顆魔星陪葬吧!

 

──似乎,一切都慢下來了。

在撫來古舊而粗糙的黃土佛窟中,滿室瑰麗散落的冰壁與冰柱,金紅的火焰隨著一白一綠兩條人影時而東西、時而分合。漸漸地,呼喝喊叫不再響亮,刀刃互擊亦不再頻密,一招一式的交錯卻更加兇險。

慕容璇璣永遠記得這一刻。

飛跳的人影自模糊而清晰,夏侯儀一身素袍,長巾繃緊筆直,翻折時聲如裂帛。

少年衣袂獵獵,雙手騰振間明火自來,火焰鋪捲如浪打灘頭;紅浪退散之時,白光倏起,戰陣飛矢般的冰尖,成排激射,於空中劃出虛無的弧線……

在寒冰、烈焰之中踏步前衝的,是那一身蠻惡綠甲,猙獰如犀兕的赫蘭鐵罕。

一吋又一吋逼近,在冰與火的縫隙間,鐵衛軍統領揚起乖戾的笑容。戟鋒彎曲如龍蛇,寒光沿鋒脊後滑……

 

錚。

 

萬籟俱失,只餘戟尖滑出的短促銳響;

影像褪去繽紛的顏色,蒼黃而滿佈土礫的舞台上,是惡鬥的終幕。

 

勁風及體,髮絲飄昂,鋼戟即將刺穿夏侯儀的胸膛,他卻忽然放下手,抬起頭。

──笑了。

「爹、娘,請您們……安息罷。」

 

無聲無息地,青藍色的火焰從地面飛升而出,只一眨眼便吞沒了驚駭的赫蘭鐵罕!

「這、這是!……呃啊──」

佛窟內驀地一冷,陰厲的氣息瀰漫開來!

地面隱隱浮現烏黑咒字,青藍色的火焰自夏侯儀腳底生成,隨他緩步踏前,地面開出一朵朵詭奇的異色蓮花。金髮藍眸的少年褪下笑容,不帶任何情緒,平靜而趨近冷酷地在獵物之前駐足。宛如玩耍似的,他抬起手指輕輕點了點纏繞著赫蘭鐵罕的異界火燄。

──轟。

「啊…啊啊!」

火焰微微一低,又再度高漲,駭異的嘶喊同時響起。

夏侯儀任焰苗捲上指尖,一縷又一縷漫開,未及半晌,整個人已沐浴在青藍色的火焰當中。青焰悠悠旋繞少年週身,裝飾他一臉蒼白的沉靜,較之冰璃,峻冷姿態猶寒三分。

那雙明亮而清澈的藍眼睛,定定看著腳下滾倒撲打,意欲熄滅青焰的赫蘭鐵罕。

唇角,緩緩上勾。

 

赫蘭鐵罕一生征戰,曾數次下令屠村。

士兵們總是飢渴地朝著城鎮的老弱傷殘湧去,此起彼落的哭喊聲中,漢人們像老鼠般四散奔離,拚了命往每個能躲藏的地方鑽逃;西夏國健壯的士兵們舉起大刀,輕鬆快意地追著獵物,趕上了是血花四濺,趕不上也有悅耳的慘叫聲。

這時,總會有人碰倒火把或燈燭,這裡一處,那裡一處,火便燒將起來。

漢人被追急了,盡變成些不看路的蠢貨,瞧著他們像無頭蒼蠅般直直闖進火場,再哀號著滾出來可說是屠城最精采的一幕。

火焰越燒越猛,嘶叫至再也喊不出任何字句,無力攤平任由火舌吞噬,最末是劈劈啪啪燒得旺盛的聲音及難聞的焦臭味;燒燬的村莊廢墟是記載功業的石碑,淒厲的慘叫是恭賀勝利的號角聲,赫蘭鐵罕總是獰笑踩著一具又一具燒得蜷曲的屍體上馬,帶著久久不散的焦土味榮歸興慶。

然而,此刻火燒到他身上了。

抬起手,赫蘭鐵罕閉著眼都能算出的各處厚繭、突出的指節、浮凸的粗筋,此刻俱籠罩在一層青焰之下。

──那是與常世之火截然不同的藍色幽焰。

青焰上身後,一反先前竄動的劇烈,只是輕輕搖晃,幽微如夜半墳岡的磷火。赫蘭鐵罕眼睜睜看著手背表面的皮膚融開,血肉沾上青焰後,如蠟燭遇火般化成無色蠟油,其下包覆的骨頭漸次露出。襯著鮮紅的血肉與血管,一根一根死白手骨更加鮮明;一遭異界的青焰舔舐,堅硬如骨骼亦難以倖免,白骨無聲無息地化做小塊碎片,焰舌捲過,任何渣滓也不留下。

赫蘭鐵罕並不覺得疼。遭青焰纏繞之處毫無痛楚,亦不因燒灼而焦黑,只是逐步地、確實地……

──崩壞後消失無蹤。

 

『有朝一日,俺要所有的人拜伏在俺腳下,要書呆子史官們寫下俺的偉大功業,要後代的人們永遠記得赫蘭鐵罕這個名字!』

他念茲在茲的,是一個千古留名的夢。

而當下,他的軀體逐步崩毀,如同遭烈陽曝曬而蒸發的水,不再存在。

那些殘留在各地的陳舊廢墟,風化後仍能留下大片細微的黃砂粉末,而如今,他要如何讓後人見證他將創造的豐功偉業?

不,莫說是任何功業,今天過後,有誰會記得他?有誰會識得這四個字──「赫蘭鐵罕」?

──他正一點一滴地從這世上完全消失。

前所未有的恐懼自心底翻湧而上,赫蘭鐵罕喉頭滾動幾下,再也克制不住地放聲慘叫。

彷彿嘲笑似的,青焰無視宿主的抗拒,緩慢而毫不停留地蔓延,所過之處,化為虛無。片刻間,赫蘭鐵罕雙臂、雙腿已全然消失,青焰逐步侵吞他的身體,往頭部漫燒而來。

當青焰攀上頸子,那絕望的嚎叫突地嘶啞,佛窟內安靜無聲,只有斷斷續續的慘嚎迴蕩著,饒是古倫德、封鈴笙見多識廣,亦不自覺撇頭。

夏侯儀表情瞧不出絲毫憐憫,只是靜靜瞧著已不具人形的仇敵在青焰中翻滾,一字一句說道:「赫蘭鐵罕,你多行不義,今日惡貫滿盈正是報應!」

青焰罩身的赫蘭鐵罕似要出言辯說,然而甫一張嘴,青焰隨即侵入,嘴內連舌帶齒驀地消融,只能發出??的低沉喘息聲,如蜷縮而顫抖的野獸;不多時,便連眼眶也探出青色火苗,顏面上又深又黑兩個凹洞燃著幽幽碧光,駭人無比。

綠色的光影,在窟壁上輕晃,曾經貴為西夏軍政大臣的赫蘭鐵罕,只剩一截無手無足的軀幹在地面上微微抖動。綠光消散褪去時,連呻吟也幾近不可聞了。

「呵呵……呵呵呵呵………」夏侯儀溢出輕笑,血仇已報,雙親及高老丈地下有知,當可瞑目了……

青焰已從身上卸下,腳底的烏黑咒字亦消散無蹤,夏侯儀俊臉仍蒼白如故,峻冷外更添邪異。少年俯視的藍眼既透澈又深邃,然而那抹微揚的笑,卻扭曲成掛在嘴角的殘酷。佛窟內一片寂靜,只有那發自喉間深處,寬慰、快意、酷薄,飄忽而異樣的笑聲迴撞著。

「哈……哈哈…………」

夏侯儀目光自赫蘭鐵罕兀自燃燒的殘軀上移,窟口隱藏在彎曲的通道後不可見,他卻彷彿能看穿山壁,瞧見西疆沙漠上那片遼廣的藍天。

鷹唳長空,荒漠飛砂隨風東飛,橫越乾塵漫漫的黃泥土地,河套平原之南,夏季蔚蔚青草的彼端,便是那質樸的河州小鎮。穿過小鎮外圍的籬笆,沿著數代村民走踏成的道路向北,過了水井不遠,就是他自小熟悉的那幢磚瓦屋。

咿呀一聲,推開棕褐色的陳舊大門,神龕上三炷香裊裊傳來煙香的味道,棗紅木桌上擺著潤滑的砂壺與陶杯;布帘之後,是習慣的炒菜爆香的聲音,以及自地窖隱然傳出的一股乾貨氣味……

在那稱不上大的屋子內,是父親的微笑、是母親的叮嚀,是他十七年來平凡而平靜的歲月……

縱馬離開河州鎮後,他踏過河西四郡,以黃河為伴、以駿馬為侶,看過荒山裡的巨堡、廢墟底的異界、乾漠上的清泉,對村子裡的人來說,是走了半個天下罷!

原以為,在一切之後,他能回到河州鎮,向大夥笑談天底下的無奇不有,再次當回那無憂無慮的傻小子,聽著父母的話,學習怎麼經商、討個溫柔顧家的妻子、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兒,最終在躺椅上曬著太陽無遺憾地迎接死亡……

原本他會這樣度過一生的。

──『一切因你而起,要怨就怨你的命不好罷!』

可憎的赫蘭鐵罕啊!這被毀滅的未來才因你而起!

如若沒有篡奪西夏王位的野心,你不會覬覦迦夏之窟的力量,更不會在水鏡之殿被我、被冰璃擊敗!

如若你沒有對迦夏的失利懷恨在心,你不會劫走我的爹爹和媽媽,更不會在石塔內拷打逼問,令他們傷重不治!

如若你安於西夏鐵衛軍統領一職,你我不會認識、不會有任何恩怨,我更不會在此時此地,召喚凜焰將你燒得一乾二淨!

一切才是因你而起!

活該你被燒得連灰都不剩!去陰間繼續發你的春秋大夢罷!

 

「哈哈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失控笑聲讓佛窟內的眾人皆嚇了一跳。

聲音自虛輕而瘋狂,向來舉止溫文的他掩著臉笑得肩膀劇抖。未曾見過這般模樣的他,封鈴笙與古倫德大感駭異,便是冰璃也一臉訝然,俱不知如何反應。一干人尚在驚疑,夏侯儀倏地收住笑,用力握拳低吼道:「爹!娘!老丈!您們看見了嗎?」

放落掩面的手,少年唇角揚起,眼睛綻出異樣的光采:「我殺了他呀!我殺了赫蘭鐵罕,為您們報仇了!」

宛如看到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般,夏侯儀摟著肚子忍住笑,踢了踢赫蘭鐵罕兀自燃燒的屍體,輕聲道:「赫蘭統領,殺死我父母的時候,你想過會有今天嗎……」

殘破的屍塊沾染幽藍微焰掉落地面,夏侯儀舉腳將之踩得粉碎,低笑著喃喃自語:「告訴我呀……害死他們的時候,你想過會這樣死去嗎……」

「……不,你沒想過罷……我也沒想過……這樣燒死你我也很意外呢!哈哈哈────」

 

「……夏侯…夏侯大哥!」陡地,有個清脆而帶著哭音的喊叫響起。

 

囂狂笑聲被突如其來的衝擊中斷,夏侯儀一震回神,低頭看去,抓著自己手臂不停顫抖的卻是慕容璇璣。

緊閉的眼角掛著搖墜的淚,她一臉蒼白,滿佈畏懼。

──璇妹,哭了。

夏侯儀一愣,眨眨眼環顧四週,神色自震異而疑惑,彷彿剛從久遠的夢中驚醒,睜大的眼內是剛聚焦的茫然。

──隱隱地,微弱的氣流淌過窟內,直插於地的紫金劍在傾斜的光裡閃映著青芒,孤獨又單薄。

少年的目光緩緩逡巡,自身旁的女孩,逐一探過封鈴笙、古倫德與冰璃,於地上屍塊停滯片刻,最末卻僵硬著臉摟住慕容璇璣,溫聲說起話來:

「沒事,璇妹,沒事了……我很好……」

 

『沒事……沒事了……』

少年閉起眼,不斷在哭泣的慕容璇璣耳邊呢喃同樣的字句。

是說給慕容璇璣聽麼?

封鈴笙聽來,反像是安慰他自己,這樁血海深仇,總算是了結了……

 

※ ※ ※ ※ ※ 

 

『冰璃,退下。』

怔怔地聽了他話退開,她卻仍聚精會神擎劍伺機,只待夏侯儀有一絲危機,幻劍將再度馳飛,護衛他不受任何傷害。

目光隨著那襲白袍移動,從他緊繃的臉上,冰璃看不出夏侯儀此時究竟在思考什麼,瞧了約莫一盞茶,竟有些不認識他了……

殘半記憶中的他,有同樣冷淡無起伏的表情,但黑眼裡是深潭般的沉著與無情,藍瞳裡卻有強自壓抑的憤怒與悲慟;一身黑藍時,他總是信手揮咒,談笑間催動星曜聚合,此刻白袍覆身,卻是帶著血痕一招一式拚命似地與對手搏擊,以她不了解的理由命令她旁觀。

不曾看過他對敵時有如斯狠勁,此時的專注只有千年前行降曜之儀時可堪比擬。可……那是尊神賦予的任務啊……為什麼……

『霍…雍……』冰璃輕輕喊出一個遙遠的名字,卻發現他與她之間隔了層聲音難以穿透的玻璃,他充耳未聞。

冰璃越不過那層障壁,目光只能遠遠地追隨那白影。突然間,她瞧見他臉上昇起一絲焦躁與急切。

彷彿身後有什麼壓力催逼他似的,夏侯儀奮力在彼端獨自與那綠衣的赫蘭鐵罕戰鬥。輕蹙眉尖,冰璃想起昨夜於客棧露台上鐵青著臉握劍嘆氣的他。

一時間,竟與千年前昏厥時仍惦念著降曜之儀的他如此神似。

──責無旁貸的義務,是嗎?

在時間幾乎要靜止的那刻之後,深藍的玄焰吞沒綠衣男人。冰璃幽幽嘆了口氣,手腕一轉將煌熇拄地,楞楞瞧著他臉上浮現放鬆與狂喜……

他是真心感到快樂嗎?那又為何狂喜之中會摻雜著茫然,迴盪的笑聲會如此單薄脆弱?

他一臉悵然若失地笑著,冰璃卻仍踏不出一步、說不了一句話。她想著……

──若是千年前將蝕帶來明界,霍雍也將露出這樣的笑容嗎?

佛窟中只有他孤單地歡笑著,突兀而令人訝然。

將他扯離的,是那聲嘶喊。

在那劈裂凝滯的一喊後,他彷彿終於清醒,也終於能再感知周遭的聲音與顏色,然而,藍瞳內雖映著佛窟內的諸般人影物事,眼神卻空洞地不知望向何方。握緊拳頭又放開,冰璃看見他疑惑著為何舉手投足間有無比的疲憊。

小女孩仍抓著他手臂低泣,他深吸了口氣輕摟住她低聲安慰,視線逐一略過古倫德、封鈴笙與自己。

他們報以一臉愕然,彷彿不識得早先那失控狂笑的少年。她亦只能懷著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以遲疑與困惑回應他停頓於己的目光。

紫金劍幽幽閃著寒芒,自洞外流入的微風拂過,隱然顫起低吟般的劍鳴,猶如老者欣慰嘆氣。

緩緩地,他臉上泛起苦笑,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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