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室四角置有立燈,暈黃溫暖的光芒在室內微微亮著,讓四壁高聳的群書與卷軸威壓得喘不過氣來。滿書桌疊滿翻捲開來的古書、紙卷與木板,幾支毛筆或歪或斜擱在筆鎮上,硯中墨汁早已乾涸,昏迷的老者就趴在書堆裡,揪皺了一紙凌亂筆記。

古倫德把老者攙到椅上,只見其雙目緊閉,仍是不醒人事。古倫德忙捏老者人中,老者方才悠悠醒轉。

「老師!你不要緊罷!」

稍暗的燈光照得老者一臉蠟黃,頷下頰邊大把花白的鬍鬚凌亂叢生,皺紋道道滲著汗,如同重病,但叫人觸目驚心的,卻是那道直劈右臉的粗長傷疤。老者右眼想已不保,痂下只剩個凹陷的窟窿,不知曾遭何兇殘利器所傷,本是一派溫文,無端增添不少戾氣。

老者緊抿的嘴唇掀了掀,緩緩吐了幾口氣:「……沒事,我只是…只是太累了。那奇怪的上古文字……」老者顫手扯開掌裡的筆記,紙上橫著書寫的文字相當奇特,一個個小字組成長長短短的字詞組,與西域常見的回鵠文或西夏文形體大異。

「這上古文字實在太難解了,弄得我心力交瘁……」老者此時方才察覺不對,獨眼一張就是訝色滿臉:「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應該被鎖在牢裡才對啊。」

古倫德見老師僅是勞累過度,也鬆了一口氣,忙解釋道:「老師,是這幾位夥伴把我從牢裡救了出來,他們是夏侯兄弟、冰璃姑娘以及慕容姑娘。」

「三位,這是我的老師葛梅爾。」

夏侯儀與慕容璇璣俱各抱拳作揖,葛梅爾卻是胡亂點頭致意,神情甚是虛弱。

「老師,夏侯兄弟還答應幫我救您出去,事不宜遲,咱們快走罷。」

古倫德將葛梅爾肩起,夏侯儀正待上前扶持,沒料葛梅爾竟斷然拒絕:「不行,我現下不能走。」

「老師您說什麼?」古倫德大感驚訝,葛梅爾卻掙扎著抓向桌上累積成疊的文書古卷:「我花了一個月日夜鑽研這些殘篇古籍,差一步就能找到樓蘭城的下落了,我怎可就此離去?」

『樓蘭?』熟悉的字眼掠過,夏侯儀心下一凜。

「可是…這地方危險得很……」古倫德著急力勸,葛梅爾仍是搖頭,單手把住椅背,緊抓著不放:「……難道你忘記了,我們是為了尋找幻城才來到這異國之地的?」

古倫德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老師,罷啦!咱們這幾年在西域的日子不也過得逍遙自在?過去舊事就別再強求,咱們先離開此地,樓蘭的事情儘可以後再查……」

「古倫德‧赫圖茲!」暴喝聲嚇了夏侯儀與慕容璇璣好大一跳,只見原本精神委靡的葛梅爾怒上眉峰,掙扎起身抓扯古倫德領口:「你忘了你自己是誰嗎!你可是榮耀的赫圖茲家族的長子啊!」

葛梅爾揪住領子的手腕浮現筋絡,顯見用力之巨,一隻圓睜獨目更是嚇人地滿佈血絲!怒氣勃發的葛梅爾大聲質問,雖比古倫德矮了半顆頭顱,但喝斥的態勢卻遠為懾人!

「自從你父親把你託付給我這沒用的老人以來,我一天都不敢忘記此事,而你竟將此事一笑置之!」

面對老師幾乎貼上臉來的怒斥,古倫德濃眉緊皺著欲言又止。

「莫說尋找幻城樓蘭是我一生的夢想,那傳說中藏在城裡的莫大力量可是你復國中興的唯一希望啊!為了把你託付給我的你父親,為了放棄不了這夢想的我自己,就算拼掉最後一口氣,我也得在、在這裡查出樓蘭最後的去向──咳!咳!」

葛梅爾竭力怒吼,撐著幾乎嘶啞的喉嚨厲聲教訓,驀地被湧上來的濃痰哽住,彎腰不住猛咳起來。

「老師!」古倫德輕拍老師背脊,擔憂之情滿溢:「……可是您的身體……」

葛梅爾強忍住肺部傳來的疼痛,揀了片寫著上古文字的木板,聲音雖啞,神情卻甚是高興:「快了、快了!我就快找到了!根據樓蘭遺民的記載,樓蘭城看似毀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天地異變,但那只是假象而已。」

木板上沾染著塵土與霉斑,少數文字亦模糊不清,葛梅爾手指滑過一列列怪異文字,劃淺了陳厚的塵泥:「……那時『羅喉雙使』為了不讓敵人侵入樓蘭城,便以強力的咒術將它一分為二,封存於無人能及的天地兩端,以待來日可乘之機。」

葛梅爾著魔般唸誦蒐查來的資料,一旁聆聽的冰璃腦海裡卻抽過幾縷模糊的字句與記憶,臉色驀地刷白。

──『……我已無法活著完成降曜之儀……原封不動保……千年之後……』

──鏗然大響,亮光中飛出七塊不知名的碎片,隨即消失。

──『……一分為二……無人能及的天地之涯……』

──轟隆隆地,什麼東西急速下降到黑暗無比的深淵。

──『……等我回來……代替我啟動九渾……』

──誰跌了下去?熱燙的血畫著弧線注入一片黑暗……

「冰璃姊姊?」慕容璇璣見冰璃臉色不佳,忙出口詢問,夏侯儀本聽得入迷,這時也轉過頭來關心道:「冰璃姑娘?不打緊罷?」

「……只是有些…頭痛……」冰璃閉眼輕輕搖頭,素手撫上額側。

「冰璃姑娘,妳先坐這兒歇著罷!」夏侯儀拖了把椅子過來,慕容璇璣忙扶著冰璃坐下。

「……這些是當時樓蘭宮中的侍女所留,乍看下十分荒謬,但也合情合理。自樓蘭在漢初凐滅以來,幻城之說會在此地延續千年不絕,必定其來有自……」

「老師,區區一段沒來由的記載,未必可以相信……」古倫德仍不放棄勸退老師的希望,直言史籍亦可偽造,何況這些怪異的文字記述並不見於其他典籍,實乃孤證,或許是當時樓蘭遺民的妄想怪譚也不一定,未料葛梅爾連連擺手否認。

「不!那侍女描述的一男一女雙使,形貌不但極為生動,更和堡主所持一片遺跡壁畫神似無比,不論他們是何方神聖,當時應確有其人。特別是那女使形象相當特殊……」葛梅爾回憶那片壁畫,與手中文字對照:「據說她『素髮如瀑,雪膚紅眸。俏顏冰若,翩姿悄靜,長侍不離祭使左右。』如此容貌的女子,在當時西域必不多見……」

「素髮如瀑,雪膚紅眸?俏顏冰若,翩姿悄靜?……這……怪了……」古倫德越誦越是狐疑,眼光不由瞥向夏侯儀身邊的白髮少女。

「什麼怪了?哪裡不服?」

「不是不服,我只是覺得,老師剛剛那段描述,和這兒一位姑娘……有點像。」又打量了冰璃一眼,古倫德暗自嘀咕:『豈只是有點像,簡直神似極了!』

「誰?在哪裡?」葛梅爾順著古倫德手指看去,便看見靜坐椅上歇息的冰璃。

──素髮如瀑,雪膚紅眸。

冰璃一抬眼,兩潭豔紅翦水與葛梅爾佈滿血絲的獨目打上照面,披在肩後一頭銀絲亮晃晃地,染著淡黃光芒隱隱生輝。

──俏顏冰若,翩姿悄靜。

少女五官緻麗如畫,容顏雖過於蒼白,卻也同冰雪般潔淨而淡漠,像極了堅冰精心琢磨成的雕像。

葛梅爾臉色突地大變,又是驚愕又是欣喜:「……白髮紅瞳……人偶般美貌的女子!是、是妳嗎?千年前與『祭使』一起來到樓蘭城的,羅喉神的『劍使』?」

「羅喉……的劍使?」上古凶神之名入耳,冰璃驀地心神大震。

『……羅…羅喉?』一陣神異威壓的氣息沖刷全身,腦海倏然出現大片的幽藍與不知何來的詭異碎語,冰璃思緒一片混亂,不自覺按緊了眉間。

「冰璃姑娘!」

「冰璃姊姊!」

葛梅爾頹然坐倒,半晌卻高興地朗聲長笑:「哈…哈哈哈!真的是妳!依倫哲羅堡主說的果然沒錯!樓蘭城和羅喉神的傳說都是真的!我竟然有幸見到從千年前活到現在的人,妳、妳曾經在樓蘭城──嗚!」

葛梅爾激動不已,只覺氣血翻湧,俯身在古倫德懷裡大咳不止,猛烈而急促的咳嗽直要將心肝脾肺逼出體外!

「老師!老師!」

「前輩!」

「哈哈……咳咳…哈哈哈……」虛弱的笑聲在咳嗽間隙傳了出來,葛梅爾冷汗不絕淌出,蒼老而少去血色的臉上卻掛著滿足:「看來…看來我在這裡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啦,不、不過……我卻高興得很,既然劍使她和…和你們在一起,找、找到樓……樓蘭城還有什…麼問題……」

葛梅爾勉力擠出幾句話語,驀地口一張,血沫隨著咳聲濺了古倫德一身!

「老師別再說了!」古倫德急地抓起衣襬擦拭老師嘴角,但衣襬浸透了絳紅,葛梅爾嘴裡仍源源不絕漫出鮮血。

「能、能在此…看到我畢……畢生尋找的東西,我這輩子心滿意足啦……接下來的,就交給你了……」葛梅倫撐起身子將古倫德揪近,眼神充滿熱切與盼望:「你、你要代替我親眼看到傳說中的幻城!還有那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復國的力量!」

古倫德鎖緊了眉,避開不願碰觸的問題,一逕關心老師的病情:「老師不要再說了,您的身子要緊……」

「答、答應我!我知道你能的!」葛梅爾眼眶直欲撐裂,溫和的臉孔因執著而扭曲,一張血跡斑斑的老臉著實可怖。古倫德不敢直視恩師,目光飄開射向桌上古老的木板與卷軸,豈知那無數字跡就如同現今心緒般紛亂。

葛梅爾等不到預期中的答覆,失望之情掛在垂垂老矣的眼角與眉間,無力感浮起同時,揪得指節發白的手也從領口鬆脫。葛梅爾頹然趴倒,掃落大疊古書,肺裡凝結的血塊濺在鋪開的白紙上,一如寒梅獨秀嚴冬。

「老師振作一點!老師──」

「答、答應我……」虛弱的聲音,除了執拗,還是執拗。

古倫德幾時見過老師如此萎靡、如此不振?學者的傲氣逼使葛梅爾「求」字萬難出口,什麼叫做懇求?那是葛梅爾嗤之以鼻的行為,非到最後關頭,休想見識。

望著滿手血跡,古倫德隱隱察覺老師即將大去,饒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也不禁紅了眼眶。眼下只有先安了老師的心,莫讓他帶著滿腔遺恨埋入墓穴,其餘之事……再說罷!

「……我…我答應……」

「……哈…哈哈……你答應了…你答應了!……你這孩子從小就不違背說出口的話,這次你也不會反悔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古倫德啞著嗓,明朗的雙眼微現濕潤:「……我古倫德‧赫圖茲發誓!我會親眼見到樓蘭!我會得到絕大的力量!我…我會復國,重振巴伐利亞大公的聲威!」

聽著古倫德撫胸立誓,葛梅爾緊緊握住他粗厚的手掌,緩緩點頭。

「好…好……好孩子……不要忘記,我這沒用的老頭,與大公對你的期望……」

「你做得到的……巴伐利亞就交給你了…………」

葛梅爾臉上浮現多年未見的寬慰笑容,古倫德手裡也失去了該有的重量。

不知是誰的淚水,靜悄悄滴落在紅褐色的地毯,暈開了。

 

──於是他又想起,多年前與那位廣博多識的宮廷學者初次見面的情景。

父親在他八歲時從波拿亞大學重金聘請來的教師,平素總擺著嚴格正經的撲克臉,實際上卻是個醉心於魔術及考古學的學者。

兩人在書房裡不知為治理領地一事辯過多少回,究竟是該內政為主還是外擴為主,每每爭得面紅耳赤;下得課來,又為了該進墓穴地城還是探訪廢墟殘堡而意見不合,最後往往被野狼追著從森林裡逃回莊園。

而在那個月亮藏入烏雲的夜晚之後,兩人成為政變者追殺的對象。倉皇逃離巴伐利亞的過程中,師徒倆輾轉各地尋求諸國奧援,卻無人願意為不屬於己的領地大動干戈。兩人的旅程在偶遇一名來自遙遠東土的行商後轉向,朝東追尋行商口裡那座幻城樓蘭的下落。

『不曉得天上哪位神有這般大能,在天空裡建造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呢!』

行商的話有些模糊了,但老師卻深信不疑,往東方之旅困難重重,但對於幻城的著迷及其蘊藏的莫大力量不斷鼓舞著他,連最險峻的高原兩人也撐過去了,沿途更不知探盡多少古蹟與廢墟。

『只要有消息,哪怕只是傳說裡的片言隻字,都不可放過!』

老師想要的,除了發現古城的成就感外,還把復國的希望壓上去了吧?

但古倫德追尋幻城的原因,不是要那隱藏在幻城樓蘭中的力量,說真確些,他要的不是個復國的未來。他只想知道,古墓裡埋葬的究竟是哪段褪色的歷史、主人曾擁有過多麼奢華的日子?地城裡又住著來自哪裡的居民、為何要過著暗不見天日的生活?

人的記憶有限,往昔宴歌不輟的宮廷生活一一被陳舊的遺跡汰換,他已快忘記奪權的叔叔的長相,甚至連巴伐利亞領地的邊界都不確定了。每天見到不是荒沙千里,就是青山翠嶺,遠方傳來的都是些隨性哼唱的牧歌小曲,連說的話也同這些黑頭髮黃皮膚的人們一樣了。

只有提到樓蘭的時候,古倫德心裡才會壓上「復國」這兩個沉甸甸的字。

幾次的爭吵源自他表白內心對逍遙生活的嚮往,卻每每換來老師的斥喝。

『古倫德‧赫圖茲,你還記得你父親的名字嗎!還記得他是怎麼死在叛徒劍下嗎!巴伐利亞的土地在顫抖,巴伐利亞的人民在哭泣!赫圖茲家族唯一的繼承人竟如此喪志,置領地於叛徒手中而不顧!』

老師大罵聲逐漸清晰,古倫德也想起適才立下那不可違背的誓言。

──但找尋一座虛無飄渺的幻想之城,與一樁復國大業,談何容易?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盡力便是。』

 

書桌上蠟淚已成堆,古倫德還是抱著葛梅爾一動也不動。

「古大哥……」許多年前父親病逝時,慕容璇璣也曾哀痛欲絕,不知經過多少人慰勸,她才相信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會過得幸福。但如今她只喚了一聲,便不知該如何安慰,變小的尾音反更惹人鼻酸。

「……是因為……我的緣故麼……」冰璃蹙眉,輕輕一聲詢問,睫下蓋著略顯黯淡的紅眸。

古倫德抱著老師的手緊了緊。

「……不,不是妳的錯……老師把畢生心力都用於尋找樓蘭,想是他滿心此事,所以把什麼都看成與樓蘭有關了。」古倫德確認般握了握拳,要驅走冰璃的歉意時,也似要掃除對樓蘭不切實際的幻想:「……嗯!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冰璃姑娘,妳別介意。」

──與其仰賴一座不知位在何處的幻城及不可想像的力量,不如用自己的雙手打下土地與人民。

真要復國,古倫德也有著自己的想法,對於樓蘭,他始終只有探訪古蹟的興趣罷了。但復國與否,又是另一樁與志向相悖的矛盾決定,想到此處,古倫德更是煩悶。

「古大哥……詳細情形我雖不清楚,但至少…至少尊師是含笑而逝的,希望你別太難過……」夏侯儀搭上古倫德的肩膀,輕聲安慰。

古倫德低頭默然半晌,放下老師的遺體平躺在地毯上,閉眼就以低沉的嗓音誦唸起巴伐利亞流傳頗廣的葬歌,背著夏侯儀等人的臉上無聲滑下淚水。

葬歌轉瞬吟罷,古倫德暗自抹掉眼淚,再回頭已是苦笑:「真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老師雖然已經過世,我…我還是得幫著你們找到那位依倫哲羅堡主,救出你們要找的人,然後……我還有些話想問問他,咱們走罷。」

四人整頓一番,準備再闖巨堡,哪知打開藏書室大門,迎面竟是阿爾泰巴率領一群磐沙堡眾!

「堡主請你們一敘,你們不會拒絕罷?」

──在二十來柄強力弩箭對準下,也沒人敢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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