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著紫霞,朱紅夕陽仍舊散射萬道金芒,冰璃矮身急掠衝前,掌中冰劍以刁鑽角度直刺而上,輕鬆劃開盜賊領巾,滾燙熱血如潑硃墨,灑在黃沙上皴擦成風格濃烈的邊疆山水。

盜賊瞪大且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滿是驚懼及疑惑──乾得簡直要冒火的沙漠哪來這麼一柄不會消融的冰鑄長劍?

從開戰到結束,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他與同伴心頭,但死神似乎吝於施捨使其瞑目的答案,盜賊呼出最後一口氣前看見的,依舊是異劍主人毫無表情的臉龐。

 

夏侯儀從俯臥的盜賊身上撕了塊衣角,邊擦拭匕首沾染的血跡邊詢問驚魂未定的行商:「大叔,沙漠裡的盜匪都如此猖狂嗎?」

「是、是…這……這批人忒地蠻不講理,我才看了他們一眼,就沿路追殺我到這裡……幸、幸好遇見你們……」蓄著落腮鬍的行商年近五十,半白的鬍鬚上沾著沙塵、和著汗水,糾結出倉惶慘青的臉色。

「……儀弟,此處離城鎮不遠,尋常盜匪追殺獵物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這夥賊人適才合攻亦頗有紀律,說是訓練過的兵隊還比較恰當呢。」封鈴笙將水袋遞給幾欲累癱的行商,邊推敲著盜賊來歷。

「莫非他們另有圖謀?……既是如此,先搜他們身上看看,或許能得到點蛛絲馬跡……」夏侯儀辨認出適才發號施令的盜賊首領,伸手便往他懷裡探去。盜賊首領兀自睜著眼,心有不甘瞪著翻動他遺體的金髮少年。夏侯儀被瞪得有些發毛,隨手拉下頭巾蓋住他整張面孔。橫死沙漠的可憐盜賊連最後一項威嚇他人的利器也失去,便再也無力阻止身懷的重要書信落入敵手。

「嗯……這信裡寫著『將神闕宮齋女擒捕到手後,以快馬接力送至堡中。行事務必隱密,目睹者格殺勿論。此令。依倫哲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夏侯儀與封鈴笙心下正自大喜,一旁從鬼門關逃回的行商好不容易讓顫抖脫力的雙腿聽話,緩緩踱了過來躬身道謝:「感、感謝恩公救命!恩公在上,請受小人察斯葛一拜!」

行商察斯葛說著便要跪倒在地,夏侯儀忙一把攙住:「大叔別這麼說!這批人橫兇霸道得緊,連我們也要殺人滅口,咱們可是不打也不行。」封鈴笙瞧了瞧書信所寫內容,總覺字跡似曾相識,心下正自琢磨,一旁夏侯儀又詢問道:「這位大叔到底看到什麼,讓他們非得取你性命不可?」

「哎,我不過是碰巧路過這夥人的紮營地,看見有人抬了個昏迷的小女娃進帳蓬裡,因為那小女娃服飾很是特別,忍不住多瞧了幾眼,那知便有幾個兇神惡煞追了出來……我一路丟車棄貨,奔逃一日夜還是給他們追上,若非好運遇見恩公你們,這回可死定了!」說著本又要拜倒在地,封鈴笙忙一把架住急急問道:「大叔你在哪邊營地看見那昏睡小女娃的?」

察斯葛想起當時情況心有餘悸,顫著嘴唇說南道北,三人仍一頭霧水,不知該處是何地。放棄單純口頭敘述的行商從懷裡掏出地圖輔助解說,手指著上頭標了藍色區塊的地方說道:「就在這北山綠洲附近。以前我往興慶做生意回來,經常取道那兒讓駝馬休息,誰知這回卻遇上這批煞星……恩公們莫非是要去尋他們?」

見夏侯儀與封鈴笙點頭,察斯葛忙阻止道:「萬萬不可!這批人外表雖像是普通商隊,可骨子裡比強盜還凶狠,恩公們可不要拿性命開玩笑啊!」

封鈴笙笑了笑,指著地上已被黃沙吸乾血液的盜賊說道:「這些追兵沒能活著回去報訊,我們佯做不知情旅人,先靠過去虛與委蛇探點虛實,他們應該不至於隨便動手才是。」

「這…這……可是……那夥人手底厲害得很……」察斯葛搓著手,一臉擔心。

「敵在明,我在暗,就算動起手來我們也不一定會輸呢!更何況……」封鈴笙溫言安慰老實行商,眼睛朝靜靜拉著馬匹的冰璃一瞥:「大叔剛剛也看過我們這位同伴的劍術,想來盜賊們也討不了好去。」

察斯葛亦朝冰璃看了一眼,卻猛地打個寒噤。這名少女適才展露的武技,別說他看都沒看過,臉上連殺數人仍無動於衷的漠然神情他更是聽也沒聽過。幾名盜賊連一丁點反抗逃走的機會都沒有,便伏誅在少女劍下,想來定是江湖上的絕頂高手,想到此處察斯葛略為心安,又見封鈴笙言語間似是急事一樁,他也不再多言:「既是如此,地圖便給恩公們使用罷,我能幫的忙也就這些了,恩公們可千萬多加小心。」

「嗯,會的。現下我們得繼續前行,天色已晚,沙漠入夜可冷得很,大叔快些回城鎮去罷!」夏侯儀牽了一批盜賊遺留下的馬給察斯葛,三人便又急急上馬,循著地圖所指的綠洲方向去了。

 

※ ※ ※ ※ ※ 

 

連綿圓丘起伏,沙漠特有的狂風猛力吹拂吸飽熱氣的黃沙,千萬顆粒挾帶數不盡的微小世界起飛,朝大風去向遠颺,地面沙丘也漸次被自然之力雕成無數個躺臥地面的新月。駝鈴聲玲玲脆響,和著呼嘯風聲敲在旅人心坎上,合奏一曲萬里荒沙的異域風光。

沙丘頂無時無刻不在變動的稜線上,一行車隊艱辛地迎著撲面而來的暴風急急而行。空中飛舞的沙塵狂捲著不住找尋旅人頭巾斗篷的縫隙入侵,欲伺機打磨乾燥之地的獨特痕跡,卻又於旅人們慌不迭緊抓包裹自身衣物前行動失敗,無數微粒於天地間渺小的生物上憾恨逗留片刻,下一秒便乘著再度襲來的飆風離去,直上逐漸暗沉的青天。

領頭的騎馬旅人放緩腳步,等待後頭押運糧水的車隊跟上。旅人回首一望,只見軸輪輾過沙丘的痕跡漸漸消失,片刻間即隱沒得幾乎不存在。領隊猛地打個寒噤,大自然天威難測,即便是久居荒漠的自己,若是隨便往沙地一躺,不消幾個時辰也會被重重沙幕覆蓋,沉沒在千載以來不住奪去諸多生命的流動之沙底下,消失地無影無蹤。

大漠的致命之處,當然不只這刮起來幾乎在體表割出傷痕的狂風與尖銳沙塵。此刻逐漸消失在前面兩座沙丘間的殘陽,沙面蒸騰游絲為其覆上一層矇矓搖曳的面紗,乍看艷麗不可方物,實則是烤乾迷途旅人的天地刑者。旅人幾乎無法置信,正午高掛天頂分秒必爭地放射毒辣熱能的熾陽,與此時天邊隱沒大半身軀的金黃夕照是同一輪朱日。

待擁有雙重面貌的金烏完全墬落天際,深沉的黯夜皇后隨之覆掩大地,輕輕地,無聲無息地,但確確實實地蠶食鯨吞整座圓穹天幕。夜后以其優雅手腕輕擺黑紗烏巾,舉手投足間陰影席捲天地─或是萬點繁星躍然而出,或是蒼白銀月高懸天頂,白晝所積蓄的熱能劇烈失溫,夜后真面目驟地揭露,竟是冰冷著臉凍盡一切的嫵媚殺手。

旅人腦海裡描畫著大漠裡絕美與危險一體兩面的瑰麗景象,更不忘朝後頭同伴吆喝:「弟兄們!再加把勁兒!綠洲快到了!」

許是精神喊話奏效,連拖著糧車的馬匹亦加快四蹄踏地的頻率,隨著領隊的健馬翻越前頭沙丘,綠洲已在肉眼可見的彼端。

 

「嘿!老李!送貨回來啦!」臉上橫畫深紅刀疤的男人叼著煙草盤坐在篝火邊,朝抵達營地已有大半時辰的老李招手。

老李手裡抓著酒瓶,滿臉通紅搖晃著顛了過來,咚地一聲重重跌坐在男人身畔,隨即誇張地打了個大嗝,男人鼻端立即聞到濃濃酒味。

「……剛回來就猛灌酒,老大沒找你報告啊?」男人大力抽吸嘴裡的煙捲,尖端瞬即燃紅,週邊瀰漫的酒氣立時沁入辛辣嗆鼻的氣味。

「嗝……阿…阿爾泰巴老…老大啊……把貨物接過去…也…嗝……也沒說幾句話兒…便讓弟兄們…休…休息去了……嗝……」斷斷續續的話語夾雜著酒嗝聲鑽入男人耳裡,他不置可否點了點頭,順手取下營火邊燒烤熟透的小羊。腰間彎刀此刻權充料理食材的工具,嗤地一聲劃開微焦的脆皮,也切斷腿骨間的聯繫,兩隻羊腿以熟練刀法卸下,男人咬著自己烘烤的羊腿,亦邀請老李共享美味。

「嗝……謝…謝啦……」老李接過羊腿,身子一晃碰倒了酒瓶,瓶口卻沒半滴液體濺出,想是全進了老李肚子。他張口正要咬落,忽地下腹一緊,生理的強烈需求直竄了上來吶喊著解放,老李拍了拍男人肩膀起身:「去…去一旁解個手……」臨去前還把白鐵製的酒瓶踢歪,骨碌碌地滾了個圈停在營火邊。

男人又咬下一大片肥美的羊腿肉,心下暗笑:「老李醉糊塗啦!拎著羊腿去撒尿。」

半晌男人見老李始終沒回來,低聲嘀咕著起身尋去,往四周一探望,便看見老李趴倒在不遠處的營帳旁,走得近些還聽見如雷鼾聲大作,手上的羊腿也不知跌哪去了。

男人低聲咒罵幾句,便攙起睡得跟死豬似的老李往自個兒營帳走去,卻沒注意到,搖晃火光下,沙地是乾燥一片。

隨著越晚越囂張的風馳聲,營帳裡忽地傳出少女低語。

「呸呸呸!這羊腿焦掉了!」

 

──冰華如霜,明月亦寒。

同樣的荒漠夜幕,相距數十里的兩個營地,旅人們一抬首,入眼仍是相同的滿月。

夏侯儀窩進營帳裡翻找禦寒衣物,在昏暗光線下正瞪大雙眼要瞧清楚手上拿的到底是長衣還是長褲,驀地背後一涼,冷風吹拂同時艷紅光芒隨之射入:「……儀弟?冰璃姑娘在裡頭嗎?」

少年沒來由地臉上一熱,急急忙忙否認:「沒、沒有,她不在這裡!」因背光之故,封鈴笙的表情瞧不清楚,但她臨去前的哦聲總覺得有那麼一點意味深長。

過了半晌,夏侯儀手裡抓了件長衣爬出低矮的營帳,只看見封鈴笙盤腿坐在營火邊,正仰望天頂星辰對照地圖方位。他把長衣往身上一披,走到近處正欲坐下烤火,封鈴笙忽地揮手道:「儀弟!勞煩你去看一下牲口,順便把冰璃姑娘找回來,待會咱們討論一下明日追上那夥賊人之後該怎麼行動。」

夏侯儀一聲應允,便朝馬匹休息的地方探視去了。

 

──冰華如霜,明月亦寒。

冰璃曲膝坐在離紮營處約莫十來丈開外的空曠沙地上仰望著天頂。

月色蒼白得發藍,高高鑲在天際彷彿上等白玉磨製的皎潔圓盤。漆黑的夜空中僅有孤寂白月,千千萬萬顆星似約好了般全數消失,僅留下大片沉寂舞台任月色獨舞。玉輪外圍籠著一圈朦朧微暈,均勻灑落的大片光芒卻清亮地塗抹在平整的沙地上。

冰璃抬首仰望月色,任緞般素髮披垂肩後。天上銀光,地上銀絲,風亦識趣地停止吹送,靜悄悄的天地間是一層亮晃晃的華光舖地,似晚秋冰霜覆蓋大地,上下交相輝映,月色與人兒亦發清冷起來。

『月出皓兮,佼人瀏兮,舒憂受兮。勞心蚤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皎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夏侯儀望著冰璃,一時間竟看得癡了,腦子裡只浮現詩經一篇描述月出的章節。不去理會詩序裡頭載明此章諷刺好色之徒的用意,老實的金髮少年只是睜著藍眸眨也不眨,貪婪地擷取素髮少女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粹之美,生怕漏失任何一瞬間的驚心動魄。

一入眼是整匹銀緞反射月光,柔和但顯眼的髮絲上泛起迷濛芒暈,隨著少女輕輕側頭,滿空星辰全集聚於少女素髮,搭載著銀河天漢流動的閃耀炫光,夏侯儀花了好大氣力才將目光轉移,卻於碰觸少女側臉時再度凝結。

修長微彎的細眉伏在半瞇朱瞳之上,高挺鼻樑於臉側展露出鬼斧神工的造物之巧,淡淡櫻色的薄唇微抿著似心有所憂,玉潤臉頰卻又恰到好處柔和冷鬱的臉色,最後於尖細下巴畫落句點。

夏侯儀腦裡有些暈眩,從沒想過沐浴月光獨坐的冰璃竟是這般動人。淒清月色除為她增添一分神秘孤寂,更烘托出冰璃淡雅纖細的一面。冷月無聲,微風無聲,連營地裡的牲口與篝火也噤聲,天地間就僅存銀色光海中央的佳人與隔岸遙望的自己。

良久良久,少女不語,少年亦不語,要不是沙漠裡的小蟲子突然竄出地面,攪亂凝結的時空與思緒,兩人怕是得這麼賞月賞美通宵。

冰璃驀地回頭,終於瞧見了呆立在不遠處的夏侯儀。

 

「冰璃姑娘,妳在這裡賞月啊,真是好興致……」夏侯儀臉上的尷尬至今仍未褪色。

「嗯。」冰璃卻是神色一如平常,輕輕頷首。

自己就這麼理所當然坐到冰璃身側,適才開口又是劈頭一句讚辭─「好美」,金髮少年窘得幾乎拔腿就跑,但在那雙透明紅瞳注視下,說什麼也不能一走了之,便這麼坐了下來找話題閒聊。

「……冰璃姑娘很喜歡月亮罷。」

「嗯。」

「……我比較喜歡太陽呢。不過,當然不是沙漠裡這種曬死人的太陽。」

「嗯。」

「……唔……冰璃姑娘似乎不怎麼喜歡說話……」

「嗯。」

「……那個……冰璃姑娘妳的劍術真好……」夏侯儀額際冷汗涔涔,嘴裡硬是擠出風馬牛不相及的句子。

「……雙…『雙蝕刻印』。」單調的應詞終於改變,夏侯儀還來不及感謝天地諸神,便瞧見冰璃攤開右手,蒼白掌心中那枚火紅紋印。

朱色的空心圓圈,兩端各延伸出圓弧,不知名的圖騰冶艷蟄伏於冰璃手中,更於衣飾上隱隱可見類似紋飾。

若是封鈴笙在此,定會訝異認出此為羅喉、計都兩凶星齊犯天頂的圖示,但金髮少年只是疑惑地望著這奇異圖騰,脫口道:「這是……雙蝕刻印?」

冰璃蹙眉搖頭:「我只記得這個名字。但是……」語聲未絕,少女將身側長劍拔出,手掌突地泛起砭人凍氣,寒光一閃,神異冰劍登時隨劈啪聲響凝聚身前。

三尺長的冰劍,自握柄至末端劍尖,通體由冰晶鑄成,寒氣四溢,週遭溫度瞬間拉低,地面更結起薄霜。夏侯儀拉緊長衣,湊近一瞧,劍身內部蜿蜒紅色血脈,自護手處一顆赤紅光珠伸出,延展至劍尖處逐漸淡化消失。堅冰之剔透澄澈,與脈絡之妖異絳紅,如夢似幻,但自異劍內透出的凜冽凶厲之氣,卻又真實得毋庸置疑。

「幻劍…煌熇……」冰璃清澈卻向無起伏的嗓音裡,難得帶有一分眷戀與讚賞,口誦幻劍之名,心中翻騰著遙久不可追及的失焦回憶:「劍是藉雙蝕刻印之力生成,但仍須實體劍器金鐵銳氣之助,才能真實具現。」

「我的劍術……是……是……誰所賜予?」冰璃秀眉蹙攏,語聲逐漸低落。正欲誦出記憶中尊貴的名諱,少女卻驚覺腦海裡的形象與名姓皆模糊不可辨,只是那鋪天蓋地的君臨氣息仍深烙週身。

「冰…冰璃姑娘?」金髮少年微覺疑惑,得了失憶症的少女莫非是想起什麼事情麼?

「……是。」素髮素顏的少女自發怔間回神,轉頭答應。

「妳……記起什麼了嗎?」想到今夜或許能幫助冰璃回復記憶,夏侯儀不禁喜上眉梢。壓下心中興奮之情,少年小心翼翼提出問句,盼能誘導出她更多遺失的記憶。

「……沒有。」

殷切期望,卻換來佳人輕搖螓首,夏侯儀哦了一聲,滿是失望。

 

──冰華如霜,明月亦寒。

封鈴笙遙望並肩而坐的少年少女,眉頭不知何時揪得緊鎖,微帶點靛藍的眸色裡,添染觸景傷情的幽怨。

清澈如水的月光洩地,人總難免仰首搜尋本體蹤跡。封鈴笙任冷徹心扉的白芒灑在臉上身上,輕輕一聲喟嘆:「寒月……」

是景物?是詩句?亦或是誰人的名姓?

言語破碎於人影悄立的風中月下,夾帶一絲難以察覺的哽咽。

「……三師兄……」

 

※ ※ ※ ※ ※ 

 

鍥而不捨搜索賊人蹤影,更冒險於日正當中時刻策馬追逐,夏侯儀三人終於初申時刻抵達北山綠洲。

北山綠洲地勢較低,稀疏棕櫚樹圍繞一潭方圓數里的地下湧泉款擺綠葉,夏侯儀等人勒馬停留沙丘頂端,放開眼讓久違綠意平衡因金黃沙漠而乾燥的視覺,更為那一潭起伏微波的泉水而興奮。

「儀弟,你瞧。」封鈴笙眼神一亮,抬手指向泉邊。

夏侯儀縱目遠眺,藉充足日照與地勢之助,將營地全貌盡收眼底─只見綠洲泉水週遭搭了幾座營帳,不時有些戴著頭巾的壯漢來去搬移物資,更有幾匹健馬駝著大小貨物往北絕塵而去。搬移貨物的男人裸露著胸腹,吆喝間拾抬笨重貨物神態輕鬆,舉足邁步身形沉穩,瞧在行家眼裡個個都是練家子。

長在水邊的棕櫚樹在日光中搖曳纖長軀幹,樹蔭底下窩著幾個男人乘涼閒聊,外表雖是輕鬆悠閒,但手卻始終沒離開過腰間彎刀;走近點更發現他們裸露在外的手臂與臉面,刀疤傷瘢與風沙吹拂的痕跡同樣深刻而明顯,褐色或黑色的瞳仁中滿是沙漠男兒的堅忍與冷峻。

封鈴笙與冰璃拉緊披風,遮蓋住頭臉牽著馬匹靜待原地等候窺探,以免脫俗容貌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夏侯儀則假意旅人問路,趨前與一名腰配彎刀,站在營地入口處的男人攀談。

「小子!有什麼事嗎?」

「……這位大哥,我們只是路過此地,順道來問問近來沙漠盜賊的動向,不知是否有在此地出沒……」夏侯儀隨口詢問路況,眼底卻暗自往營隊週邊打量。似是擔任看守職務的男人,掃了這名罕見的金髮少年幾眼,警戒道:「去去去!這事兒咱也不知道,你們還是自求多福罷!沒事別在這裡晃來晃去!」

夏侯儀聞言忙裝出一副老實模樣,搓著手似乎要打探更多消息,沒料那男人見他佇足當地也不離去,便口出恫嚇:「還不走?上回有個賊兒跟我來這套,老大吩咐別讓陌生人靠近,如果屢勸不聽就一刀宰了乾淨!小子,你若不想死在這荒漠,還是老實點好,別打我們的主意!」

「是、是,我這就走開……」夏侯儀畏首畏尾往回走,他自瞧不見背後男人戒慎留意的神情,男人也絲毫不曉得,這名老實少年已對營地週遭景貌了然於胸。

 

月上中天,北山綠洲再度沉入星空下的靜默,三兩處篝火邊圍繞著飲酒喫肉的男子壯漢,高聲呼喝的划拳聲融入獵獵風響,營帳布簾翻飛處三條黑影一閃即逝,沒入沉寂陰暗的帳篷內。

帳外,喧嘩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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