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 the Sea, above the Earth

 

海地詩人展開潔白雙翼,以完美弧線割裂藍空,丰姿颯爽橫過波濤汪洋。

 

旅居鷗自破殼始,族老便指引此生唯一目的在於窮究生命探尋海地奧秘。荒涼島嶼隨風搖曳的枝幹上,木枝碎石搭蓋唾沫濡結的小巢是他暫居的保溫箱;片碎波浪顛行於透藍海面,凌空躍起飛魚的洶湧流潮是他維持溫飽的獵場;青悠天空是他雙翼鵬馳的世界,亦是追尋生命中缺了一角,不住呼喚吸引他靈魂悸動那塊故土的無限路徑。

故土在遙遠縹緲的彼方,如藍空中無形路線之不可測。

是夜即將黎明,闇沉天際與幽黑大洋之間裂了開來,微細金光從縫裡掙扎著驅逐夜之后。在飄著雪花的迷濛天地裡,他初次振翼,從此不停飛翔,飛過狂浪滔天的暴雨大洋,飛過水平無波的晴日藍海,只為找尋通往海地居民歸屬的晦暗之路。

他週而復始重複飛翔與尋找的本能,沒有人問過他是否孤獨,也沒有人問過他是否因此心安,旅居鷗只知道往未知冒險便是此生意義。

他不孤獨,他曾於海地一角偶遇冒發黑煙的輪船,好奇飛往一觀,嗄嗄鳥聲與契爾族人豪邁笑語交織一曲漂泊的海洋詩歌。邂逅結束於輪船移動造成的上升氣流,旅居鷗乘著無形流線奮展雙翅,滑入雲彩飄動的高空。

他正當壯年,結實雙翼搭載未出生便決定好的目標航向彼端終點。而今日,落足礁石的他自淺眠中醒來,波浪溫柔拍撫飽經侵蝕的海面巨岩,碎濺浪花潑上旅居鷗收斂的雙翼。他緩緩舒展開來,輕輕揮乾阻礙飛行的水滴,歪首瞧著遠端升起的淡金太陽。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自有旅居鷗族存在那刻起,太陽從不曾改變它出現及隱沒的位置。

難道他不厭倦嗎?

旅居鷗慣常思考習性發作,疑惑著世界奉行的真理,於是他突然厭倦同樣方向,他決定從今起偏離一個直角角度,如此景象會否仍是無止盡的海天一色?

 

※ ※ ※ ※ ※ 

 

「世間再也難以找一張安床與地海相比,只有地海可以隔絕聒噪的凡間,讓些心靈單純的小傢伙進來。」犽來睜開閉攏的雙眼,讓蔚藍晴空映入,也捕捉旅居鷗的刺探身影。微風輕送著嫵媚躺臥的軀體往不知名方向漂流,赤裸腳踝蒼白地連銀色足鍊都如此顯眼,在陽光中漾滿上下微異的藍。

玲玲一響,似古老礦坑中銀色礦石相互撞擊。犽來雙手按住虛無,撐起成熟姣好胴體,罩身黑袍下一雙未著靴的玉足盤起,浮坐浪濤起伏的海平面,耳上銀環再次短響,神秘而華麗輕訴一曲遙遠的戀歌。

舉臂拉直僵硬數年的背脊,犽來眨著許久未曾睜開的眼眸,瞳裡映入停留肩側的旅居鷗。艷絕嘴角失笑,純黑眼睛機靈審視歪頭探視自己的小生物。

單純的鷗科海鳥,潔白顏色讓對比更加強烈,但對天生習性的執著及澄澈雙目讓她停擺的腦神經再度復活,喚醒靈敏細胞內有關蛇之欲死家族尊貴少主,千年前皇帝陛下的直系血裔,那不可磨滅的記憶。

「小傢伙,就叫你Ulmdy吧。……別給我回嘴。」犽來唇邊不知何時叼上淡古香煙,裊裊煙霧在廣闊地海裡微不足道,卻仍掙扎著朝天空搖曳,宣告它確實存在。被任性定名為烏帝的旅居鷗微展雙翼,側頭打量風華絕代的女子,與及其懸坐海上袍角卻毫無浸濕之異象。

她是誰?

從未有人能踏足地海深處,無論是篤信神靈的伊洛法族,或是熱衷冒險的契爾族人,論外貌亦絕非古樸威猛的大可邗民。

「烏帝,血族聖地你也沒來過吧。」犽來眼神飄遠,不知是呼喚肩側的小生物還是未知何方的少主:「六年前革命動亂,拔響一聲,擊滅半個E’zark,你也失去蹤跡,你和她到達北方了嗎?」呢喃問句在浪濤聲中破碎,徒留烏帝響亮嘹啼,似答應,似疑問,似未知。

她起身舉步,搖曳一身黑袍在風裡飄蕩,纖足點落虛空,相對應的海平面竟隨著腳步款移而微凸足印,地海異象又添一樁。肩側烏帝再一亮啼,銀鈴嬌笑格格響起,犽來寬袍揮動地海飽含水氣與虛像的海市蜃樓,曲頓高蹬,躍入高空,底下海面突起粗壯水柱似巨鯨噴泉,撐住犽來腳底,將自瞌睡中醒來的蛇之寵妾送入藍天。

煙灰落下,在碰及海水之前碎地乾淨無存。

 

烏帝不住股動雙翅,飛上飛下隨著女子竄高伏低。族老們告誡過諸多地海異象,他也因時有接觸而見怪不怪,只是此刻卻由不得他維持鎮靜。

同行女子踩著自海面冒生的水柱,朵朵神似傳說中叢林大型蕈菇。與其說她踏著濺開的水柱直上雲端,毋寧說是因她蹈足,地海隨之恭敬回應。烏帝奮力拍擊雙翼,勉強跟住水菇竄生頻率,但遙遙領先的她神情輕鬆宛似飯後閒步。

一路行過,荒涼島嶼忽隱忽現,殘朽遺址傾頹毀壞,與永不止息浪濤錯落出時空隔閡,若烏帝生為契爾島國民,當認得出遺址廊柱是煌羅時代消逝的建築風格;海面上突起的,不只女子腳底水柱,幢幢建物出現頻率隨女子身行拔高躍遠而激增,忽爾陳舊古堡恢偉矗立,蜿蜒綠藤攀落無人窗口,海平面下卻映現黑蝠飛舞陰森殘堡;倏地遊牧民族帳篷無中生有,蓬角狂舞似刮起蒼茫遽風,海下卻是高草漫山遍野。

海蜃幻化森羅萬象,不遠處浮現山巔縹緲,神木以龍蟠姿態根植古老陵地,枝幹扭曲間自現磅礡氣勢,峰頂雲霧環繞,似有嵐氣溯深谷而上推波助瀾。烏帝震撼於前所未見亙古山陵,一個驚楞卻與女子身影越拉越遠,忙加倍使勁揮翼追趕。

這般拼命為何?無非是探究一生所追尋的奇異,烏帝有預感,今日將見證地海祕藏的處所,眼前女子便是關鍵,開啟自己歸屬之地的關鍵。

女子漫步空中,從水柱頂端跨足游牧帳篷,這秒腳掌摩擦過風沙打磨的粗糙皮帳,下秒乘著倏起飆風拔高身形,一抹黑影攀上古堡城牆,寂靜長廊燈光滅盡,卻響著無聲踅音,紀錄曾經輝煌的沒落史。

女子睡後運動終止於海中山陵之前,聳立水柱托著拉攏黑袍的女子緩緩降落,歸諸海洋,女子腳底依舊乾爽,額際連顆汗珠亦未迸現。

烏帝喘著氣飛近,正待停落女子肩側休憩疲乏身心,陡地感到一股神異壓迫,連喘息都被逼著嚥入肚中。週遭海面平靜,卻靜得連起伏都無,藍空將澄淨悉數交給鏡水,烏帝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飛在水上,亦或飛在天裡?世界是顛倒還是邏輯錯亂?

 

犽來審視著睽違已久的地海中央,新曆定下紀元前便存在的她,見過多少風霜遺跡,見過多少奇詭異象,仍不禁讚嘆地海顛覆常理的存在表徵。

無數水分子往突出海面的地海山陵匯集,爭先恐後擁去朝聖,卻在山脈週遭數百尺內急轉直下,墜落深秘海底。山脈可見處僅冰山一角,其餘皆橫亙水底,自海平面落下透明藍緞般海瀑輕輕沖刷,將綿延脈絡藏入幽森海域,水幕之內鬱鬱蒼蒼,翠樹粗壯古木挺拔,深谿內流水淙淙波動,霧嵐蕩在谷豁中更加迷濛。

彷彿兩個不相干次元世界重疊─海流動海的,山蟄伏山的;海的生物悠游其中,山的植物繁盛於上。深海怪魚頂著額際探燈緩慢擺尾,腹鰭微搧,掠過翠綠枝梗,葉緣輕顫,抖落水露數滴;林木斑駁莖幹傲立山脊,海潮流動挾帶樹冠濃蔭輕搖,葉落繽紛滿山,隨無形水風直洩林間。

世界在此錯開常理,不合邏輯的邏輯才是地海表象。絕滅才會存於地海,任何該當滅絕的血脈與遺跡都將以另一種型態顯現於地海,此為該隱意志與狂想誕生的邏輯。犽來浮於水面,靜靜感受地海空間與時間鍊索斷開的神異。

「地海由該隱大神意志所型塑,而內族呢?」犽來側首沉思,如瀑黑髮散在肩後與衣袍糾結,似釐不清思緒。

「內族的意志究竟屬於自己還是用之榮耀該隱?外族的意志呢?」革命後族內權力天秤歪斜,動亂呼之欲出。回到聖地,當然不為求已被除名的血獵職務,只為從根源出發,尋出真相罷了。

啪啪數響,犽來低首一望,旅居鷗與她一同懸浮海面之上。見烏帝歪頭疑惑,犽來輕笑:「地海無所謂世間常理,存在滅絕才是唯一法則。Ulmdy,地海接受了你,旅居鷗血脈便即將消失。」

犽來雙眼轉趨闇紅,騰身一躍高高彈起,烏帝驚啼聲中,如鏡水面挺起根根水藍圓柱體,海中山陵隆隆悶響,古老森林齊齊搖震,撲簌簌樹葉急舞飄飛,不是落下,而是飛起。綠葉隨水柱朝天衝起,海面頓時竄起無數水箭。一箭一葉,一柱一虛影,烏帝瞧得眼花撩亂,忽一剎那凝神細看,真實犽來身影越縱越遠,踩著水,踏著葉,瞬即沒入高聳天頂不知所蹤。

彷彿還聽得見玲玲銀環脆擊短響,隨風飄送著皇帝寵妾的笑語:「腳踏實地的契爾人永遠到不了地海中心,山陵才是倒映在水鏡的虛影。」

 

旅居鷗轉頭瞧瞧寂靜的四周,展開雙翅顫動揮舞,輕輕一拍落,小小身軀飛起,地海海面也相對應凸出施力方向。

遠颺,藍空只剩白鳥一點,地海依舊水平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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